鄰人散文

鄰家姚大伯家最近熱鬧了起來,據說是女兒要出嫁。婚嫁對於所有人來說,是最喜慶、隆重的一件事,家人從上到下、從前到後忙着、張羅着。日子未到,大伯家門前已經掛起了大紅燈籠,貼上了大大的“囍”字,這是宣喜。早早放一個禮花,通知四方天神,有女出嫁,請求庇佑;告知各路妖魔,最近本家有喜事,請暫且迴避。

鄰人散文

在鄉下,最熱鬧的事,除了過年,就是婚嫁。過年是所有人的狂歡,而婚嫁是兩大家族的喜悅,也是整個村莊的喜事。鄉下的婚嫁雖然沒有城市華麗,可是熱鬧程度絕對蓋過城市。

莊稼之人不得閒,面朝黃土背朝天。大伯家裏人做了一輩子地地道道農民,住着幾間舊平房,日子就像是正屋的廳子,空空洞洞。如今這個季節,麥子綠了田,在麥子生長時,農人可以偷個懶。也有人外出務工,爲過年準備些零用錢,還要再給兒女備個學費,而姚伯家一大家子人,都在家裏忙活着。

農人的喊聲,是自帶的高音喇叭,屋前一呼,全村人都會聽到,喊誰誰到。我在睡夢中,被喊聲終斷過好幾次。屋前陸陸續續有一些腳步聲,還有閒談聲,我知道那些人都是來染喜的,想染染姚大伯家的喜慶,讓自家也多幾件喜事。

嫁女兒,孃家其實並不需要準備太多,幾牀大花被,還有一套箱桌。近些年多了一條風俗,那就是有條件的家庭會送男方家裏一部車。早些年,女兒出嫁時,怕女兒在男方家裏委屈,會給女兒塞一些錢,不至於讓女兒在男方家裏受氣。當然,錢是越多越好。越多的話,在男方家裏說話越有地位。農家人會說,誰誰家說話氣粗得很,其實說的是財多。

近些天,陽光普照,天氣很喜人,農人在村子裏各處走走轉轉,總會有意無意地來到姚伯家門口。

大娘在院子裏鋪了一張寬涼蓆,上面攤曬着棉花。近些年,大娘家一直種植着棉花。這些棉花,先是送走了大女兒,馬上就要送走小女兒。對於豫西人來說,只有誰家需用到棉花,纔會去種植,尤其是誰家孩子到了結婚年齡的前幾年,會種很多棉花,以備婚嫁時使用。

孃家富不富,看看棉被數;孃家準備棉被用的棉被,都要經過匠人專門彈制,要大、厚、多,生怕女兒在男方家裏受凍。其實男方家裏也會準備幾牀大花被,花被越多,新人越幸福。

姚伯家請了村東頭的李師傅爲他家打被子,李師傅彈的棉花又鬆又軟,做成的大花被非常暖和。李師傅是一位老彈花匠,和大兒子住在村東頭,享受着每一天的第一縷陽光。近些年已經沒再見過李師傅彈棉花了,他的弦弓上應該有一層灰塵了吧?

早些年,李師傅彈棉花的技術讓無數人敬佩,每天他家門口來來往往無數雙腳,有時候還要排個號。即便是排號,還有好多人抱着、揹着、扛着棉花,來到李師傅家打棉被。

打棉被,棉花被,打完棉被女兒就出嫁;姚伯家送李師傅了兩斤酒、兩隻燒雞,說了無數好話,費用另算,官話套話都說盡了,李師傅才答應把放在屋棚上的弦弓拿下來。

這些年,鎮子上多了幾臺大型機器,人們先是把棉花拿到作坊裏去籽,再把棉花拿到打被子廠房,棉花放在這一頭,那一頭就出來一牀棉被。簡單省事多了,還不用排號,到了就做,做好就抱走,套上被罩就可以蓋。人們抱着棉花去鎮上的人越來越多,找李師傅彈棉花的越來越少了。李師傅家裏有一間彈棉花的屋子,如今改成了倉庫,家裏人放一些糧食。

姚伯說,雖然李師傅近些年沒再彈過棉花,可是技術、手法、動作完全不亞於當年。在一聲聲“嘭、嘭、嘭”聲響中,李師傅還哼着小曲,打着弦。姚伯和李師傅在屋子裏嘮着嗑,談着談着,李師傅就開始唱了起來。“彈棉花啊彈棉花,彈到姚家閨女要出嫁。彈棉花啊彈棉花,來年姚家添個胖娃娃。彈棉花啊彈棉花,……”。姚伯和李師傅,在屋子裏,哈哈大笑。難得,其實鄉親們都知道,這些年,李師傅很少爽朗地笑過,他愛蹲在門前,曬着太陽,抽着煙。

李師傅會彈,愛談。早些年,只要有人走進李師傅彈棉花的屋子裏,就不會感到閒得慌,而如今這個村子,要屬李師傅最孤獨,大概是由於活兒少了吧!不能說少了,而是基本上沒了,關係要好的,挪不開情面,會開弓。可是,這些年,人都是追着時代在跑,打個被子都想前一刻抱着棉花,下一刻就抱着被子。而李師傅,漸漸地被人遺忘了,被時代遺忘了。

在鄉下,女兒出嫁時,孃家人要準備一套箱桌,也就是一套傢俱。男方爲這對新人準備一個新房,女方爲這對新人佈置一套新傢俱。這套傢俱包括了電視機、洗衣機、冰箱、茶几、櫃子、箱子等等一應俱全。女孩出嫁,帶着她的一切,帶着屬於她的家,完完全全嫁給男方。男方一間空房,住進女方的一切,佔滿男方的心。雙方組成新的家庭,融入新的.生活。

女方家不需要大規模操辦,準備好大花被、嫁妝、箱桌,最重要的就是把新娘子打扮漂亮。婚期越來越近時,姚伯家人的腳步越來越急促了,有時半夜我還能聽到他家裏的腳步聲和對話聲。然而,匆忙慌亂之中,姚伯的腳步慢下來了,甚至是和家人步伐脫了節。

在結婚當天,吵鬧聲、嗩吶聲吵得人心不安寧,年輕人腦子裏充滿着“搶親”的念頭,這叫鬧喜。越鬧越喜,喜上加喜,這也是農村的習俗,誰不想讓自家的喜事更加喜慶呢?那就鬧吧!人生難得有一回。

當天,操辦了這麼久,走裏串外、忙前忙後的姚伯,突然間停下來腳步,甚至是坐在自家門檐下曬起來太陽。一直吧嗒吧嗒着煙,不說話。而大娘則是在屋內千叮嚀萬囑咐,給女兒交代着一遍又一遍的禮數。

當我準備上前向姚伯打招呼時,父親拉住了我,且輕聲給我說,別去打擾他,他難受。當時,我有些吃驚,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爲什麼姚伯會傷心呢?我遠遠地望着姚伯,看到他目光注視着前方,眼中嵌滿了就要噴涌而出的眼淚,我才意識到,如此美好的日子,也是會有人獨自落淚的。姚伯閨女要出嫁了,心頭肉、小棉襖就要出嫁了,他肯定捨不得呀!即使是同村的,隨時可以見到,可還是捨不得啊!

讓我忽然間想到,前些年姐姐出嫁時,當對着攝影機鏡頭時,當父親囑咐姐姐要好好生活時,他也流淚了。在我心中無比偉大、堅強的父親竟然流淚了,是啊!都捨不得啊!

姚伯在吸菸與吐煙時,目光一直呆滯、黯淡無光。就在那一瞬間,我察覺到,此時此刻姚伯的眼神和李師傅平時的眼神是一致的。姚伯的眼神裏有李師傅的孤獨,還有他的千萬縷不捨與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