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凌虛臺記的鑑賞

【作品介紹】

《凌虛臺記》是扶風太守陳某爲登高眺遠建築了一座土臺,請蘇軾寫了這篇記文。文中在記敘土臺修建的經過時,聯繫到古往今來的廢興成毀的歷史,感嘆人事萬物的變化無常,指出不能稍有所得就“誇世而自足”,而應該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東西。這種毫不滿足、勇於探求的精神,反映了蘇軾思想中對生活積極樂觀和對理想執着追求的一面。與當時一些士大夫的消極頹廢、弔古傷今的思想相比,更顯得可貴。 文章結尾處,不直接點出究竟什麼是“足恃”的東西,這就使文章更爲含蓄而耐人尋味。

【原文】

凌虛臺記

作者:蘇軾

國於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1)。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2);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於扶風(3)。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4)。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5)。此凌虛之所爲築也(6)。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7)。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8)。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爲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於屋之檐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爲山之踊躍奮迅而出也(9)。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爲記(10)。

軾復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11)。昔者荒草野田,露露之所蒙翳,抓虺之所竄伏(12)。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13)?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臺之復爲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14)。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15)。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16)?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爲禾黍荊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17)!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18)!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19)。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20)。”既以言於公,退而爲之記(21)。

【註釋】

(1)國:指都市,城邑。這裏用如動詞,建城。起居:起來和休息。南山:終南山的簡稱。主峯在今陝西西安市南。

(2)於:比。

(3)而:連接兩個句子,表示並列關係。麗:附着,靠近。扶風:宋稱鳳翔府,治所在今陝西鳳翔縣。這裏沿用舊稱。

(4)太守:官名。宋稱知州或知府,這裏沿用舊稱。

(5)所以:的問題。

(6)所爲築:所以要建築的原因。所爲,同“所以”。

(7)陳公:當時的知府陳希亮,字公弼,青神(今四川青神縣)人。宋仁宗(趙禎)天聖年間進士。公,對人的尊稱。杖履:指老人出遊。

(8)累累(léiléi):多而重迭貌,連貫成串的樣子。旅行:成羣結隊地行走。髻(jì):挽束在頭頂上的發。

(9)恍然:彷彿,好像。

(10)從事:宋以前的官名,這裏指屬員。作者當時在鳳翔府任籤書判官,是陳希亮的`下屬。

(11)知:事先知道,預知。

(12)昔者:以往,過去。者,起湊足一個音節的作用。蒙翳(-yì):掩蔽,遮蓋。虺(huǐ):毒蟲,毒蛇。竄伏:潛藏,伏匿。

(13)豈:怎麼,難道。

(14)相尋:相互循環。尋,通“循”。

(15)秦穆:即秦穆公,春秋時秦國的君主,曾稱霸西戎。祈年、橐泉:據《漢書·地理志·雍》顏師古注,祈年宮是秦惠公所建,橐泉宮是秦孝公所建,與本文不同。傳說秦穆公墓在橐泉宮下。漢武:即漢武帝劉徹。長楊、五柞(-zuò):長楊宮,舊址在今陝西周至縣東南。本秦舊官,漢時修葺。宮中有垂楊數畝,故名。五柞宮,舊址也在周至縣東南。漢朝的離宮,有五柞樹,故名。仁壽。宮名。隋文帝(楊堅)開皇十三年建。故址在今陝西麟遊縣境內。九成:宮名。本隋仁壽宮。唐太宗(李世民)貞觀五年重修,爲避署之所,因山有九重,改名九成。

(16)特:止,僅。

(17)既已:已經。而況於:何況,更何況。

(18)猶:還,尚且。

(19)而:如果,假如。或者:有的人,有人。以:憑藉,依靠。後邊省去代凌應臺的“之”。誇世:即“誇於世”,省去介詞“於”,在。而:表示順承關係。

(20)不在:是說“臺”和“足恃者”之間不存在任何關係。乎:同“於”。

(21)既:已經,譯成現代漢語時也可以用“以後”或“了”來表示。以言:即“以之言”,省去指代作者意見的“之”。

【譯文】

居住在南山腳下,自然飲食起居都與山接近。四面的山,沒有比終南山更高的。而城市當中靠近山的,沒有比扶風城更近的了。憑藉(靠山)最近而要求住得最高,那麼這位置必然能達到。但太守的住處,(開始)還不知道(附近)有山。雖然不是事情得失的原因,但是按事物的道理卻不該這樣的,這就是凌虛臺修築的原因。

就在它還沒有修建之前,陳太守杵着柺杖穿着布鞋在山下閒遊,見到山峯高出樹林之上,(山峯)重重疊疊的樣子正如有人在牆外行走而看見的那人髮髻的形狀一樣。(陳太守)說:“這必然有不同之處。”(於是)派工匠在山前開鑿出一個方池,用挖出的土建造一個高臺。(臺子)修到高出屋檐才停。這之後有人到了臺上的,都恍恍忽忽不知道臺的高度。而以爲是山突然活動起伏冒出來的。陳公說:這(臺)叫凌虛臺很合適。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下屬蘇軾。而求文章來記敘(這件事)。

蘇軾回覆陳公說:“事物的興盛和衰敗,是無法預料的。(這裏)從前是長滿荒草的野地,被霜露覆蓋的地方,狐狸和毒蛇出沒的所在。在那時,哪裏知道(今天這裏)會有凌虛臺呢?興盛和衰敗交替無窮無盡,那麼高臺(會不會)又變成長滿荒草的野地,都是不能預料的。我曾試着和陳公一起登臺而望,(看到)其東面就是當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兩座宮殿(遺址),其南面就是漢武帝的長楊、五柞兩座宮殿(遺址),其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壽宮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宮(遺址)。回想它們一時的興盛,宏偉奇麗,堅固而不可動搖,何止百倍於區區一座高臺而已呢?然而幾百年之後,想要尋找它們的樣子,卻連破瓦斷牆都不復存在,已經變成了種莊稼的田畝和長滿荊棘的廢墟了。相比之下這座高臺又怎樣呢?一座高臺尚且不足以長久依靠,相比於人之間的得失,來去匆匆又如何呢?或者想要以(高臺)誇耀於世而自我滿足,那就錯了。因爲要是世上真有足以(你)依仗的東西,就不在乎臺子的存亡了。”

已經對陳公說了,下來後(我便)爲他記下來。

【解析】

喜歡“凌虛臺記”,因爲喜歡文章之後兩個人物:蘇軾和陳希亮。

蘇軾舉賢良方正,初涉仕途,任鳳翔,陳希亮便是他的頂頭上司。同事們對才華橫溢的年輕蘇軾敬頌有加,尊稱“蘇賢良”。陳公斥曰:“府判官何賢良耶?”讓蘇軾碰一鼻子灰,很丟面子。

以蘇軾看來,陳公“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足見其真是位嚴肅古板、不苟言笑的古董之人。最讓蘇軾鬱悶的是,他所擬的公文總會被這個陳知府挑剔塗改再三。這對一個自認爲文采斐然的年輕才子而言,情何以堪?其羞憤惱怒之情可想而知,奈何尊卑有序。某日蘇軾謁陳公不見,也只能酸溜溜地作一《客位假寐》詩牢騷牢騷,詩曰: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須。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陳公建凌虛臺,命蘇軾作記。可以想見,他必定舞手蹈足了好幾夜,心想終於逮住個機會出口怨氣了。於是把陳公好好諷刺了一番:“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陳公的反應卻另人大出意外:“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

東坡宦海沉浮飄搖半生,日後才漸漸明白,陳公對初出茅廬的自己挫銳氣、折鋒芒的良苦用心。正是陳公的嚴求苛責,讓年輕的蘇軾沒有在溫室裏輕浮驕縱,而是在體味艱辛中造就了其獨有的韌性和豁達。於是我們纔有了炒不爆砸不扁響噹噹而奪目如星辰的黃州東坡。艱難的黃州知交寥落,東坡的舊友們恐惹禍上身,人人避之不及,唯陳公之子季常是東坡草堂談佛論道的常客。多年後陳公仙逝,一向鮮作傳記的東坡恐陳公爲世人忘,特地作《陳公弼傳》詳敘其人其事。東坡以胸襟度胸襟,最後寫道:“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已而悔之。”至此,二仙的過往留於我的印象,唯有“可愛”一詞。

東坡之文,若僅以恢宏或婉約解,則少了氣量;若以典據或物事考,則抹了靈性。顧愷之以“傳神”二字作繪畫的最高境界,或許以這個標準考察藝術品格可放之四海。文爲心聲,文之神則心之神。東坡之心神歷經千年仍灼灼其華,恐怕是那些腐朽的呻吟所永遠望塵莫及的吧。

有優劣於是有格,於是有了品評標準,於是有了《詩品》、《書品》、《棋品》。上中下品,每品中又分上中下,合而爲九品。品詩書棋的同時,當然也品人。而在品文的時候,文與人的聯繫更直接嚴苛了些。《論語》品人,把人分爲“上智”、“中人”、“下愚”。東漢徵辟察舉,以“經明行修”品,說來說去,還是德智二字。或許上上品之文,便是德智之文吧。

再次埋頭,品品那一行行端莊溫雅的方塊字,於我們交匯的,或正是映入紙背的一個個神采飛揚而形神飽滿的靈魂,如屈子之悲愴、太白之飄逸、荊公之縝密、樹人之憤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