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無題詩與道教文化

李商隱是一位道教信仰者,一生與道教關係密切。

李商隱無題詩與道教文化

李商隱是一位道教信仰者,自少年時代就參加過道教的養煉實踐,其詩《李肱所遺畫鬆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有云:“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玉陽山是王屋山的分支,唐睿宗的女兒玉真公主曾修道於此;而王屋山是道教“十大洞天”之首。李商隱自號玉溪生,玉溪即玉陽山東西兩峯間的一條溪流。李商隱詩中屢屢提及王屋山學道之事,並且一生與道教保持密切的聯繫。因此,道教對他的濤歌尤其是無題詩的創作產生了深刻而直接的影響。李商隱的無題詩或直接標目“無題”,或以篇首二字標題,如《錦瑟》《碧城》《玉山》等,共有70餘首之多,約佔他全部詩歌的十分之一。這類詩歌藝術成就高,並且風貌獨特,如朦朧晦澀的風格、女性化特色及祕密情事描寫等。而這些特徵的形成,無疑受到了道教的隱語文化、尚陰哲學和唐代女冠文化現象的深刻影響。

一、道教隱語與李商隱無題詩的朦朧風格

英國修辭和語言學家麥克斯・米勒在《神話學論稿》中指出:“古代語言是一種很難掌握的工具,尤其對於宗教的目的來說更是如此,人類語言除非藉助隱語就不可能表達抽象概念;說古代宗教的全部詞彙都是由隱語構成,這並非誇大其詞。”中國古代道教就是一種充滿隱語的宗教.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說:“(道書)爲了宣傳神靈的靈異威嚴及鬼怪的可怖與兇惡,爲了引起人對理想中的仙界的嚮往,當然也爲了保證道士對於溝通人神天地的特權,它們常常需要使用一些非常獨特和怪異的詞語,所以它不是無文字語言以爲說,而是專憑文字語言以爲神。”據蔣振華先生統計,道教文學作品《周易參同契》就運用了隱語約15條,如“三光陸沉”,用“陸沉”來喻指氣收丹田的養生之法;又“被褐懷玉”,用褐與玉來喻指煉丹原料――鉛的外黑內白、外粗內精的自然狀態,等等。而在敦煌道書殘本中,有一份名爲《道教故實》的文獻,開列了有道教意象的故事名詞和隱語二十多個,如蓬萊、方丈、瀛洲、赤城、青溪、丹臺、玄圃、金壇、石室、玉闕、九府、玄霜、降雪、石髓、雲飛散、石流丹、沉薤漿以及神仙名字如王母、赤松、寧封、蕭史、弄玉、赤精、安期、三茅、容成等等,並且在這些故實名詞與隱語後面,都引用了《神仙傳》《遊仙詩》《仙經》等道書加以註釋。

道教隱語對李商隱的無題詩產生了深刻影響,其無題詩大多內容複雜,題旨深曲,語言晦澀難懂,有一種朦朧、隱晦、迷幻的風格。國學大師梁啓超在《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一文中感嘆道:李商隱的詩讀起來感覺很美,但這種美“是含有神祕性的”,他的《錦瑟》《碧城》等無題詩究竟“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着。拆開來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對於李商隱無題詩這種朦朧晦澀之風,學者多歸因於詩中所寫事情不好公開或難以啓齒,比如政治遭遇、身世感傷、祕密情事等,對這些事情他不便明說,但又忍耐不住,不得不宣泄出來,便只好以曲折的手法、隱晦的語言、朦朧的意境來表達。這樣的原因當然也有,但最主要的、決定性的因素,應該是李商隱在詩歌創作中借用了道教的隱語手法。這裏以梁啓超“解不出來”的《碧城》(其一)略作分析: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牀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

對於此詩,歧見頗多,或認爲寫唐明皇與楊貴妃事,或認爲諷唐武宗李炎之作,或以爲詠唐時貴主事,或認爲自寫戀情,等等。其實,此詩是諷刺女冠即女道士生活淫蕩之作。首聯寫女冠居處之壯麗與服飾之華貴。“碧城”,是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地方,這裏借指女冠所居之道觀;“犀闢塵埃”,犀是傳說中的海獸,它的角可以闢除塵埃,婦女常用爲簪梳;“玉闢寒”,是說玉石溫潤可以闢除寒冷,也是婦女常佩的飾物。頷聯寫女冠邀約情人幽會。“閬苑”是傳說中西王母所居住的閬風之苑,“有書多附鶴”是說仙女用鶴傳書,“女牀”是傳說中的仙山,山上住着很多鸞鳥。頸聯寫女冠與情人夜合淫樂。“星沉海底”是說星沉天亮;“雨過”則是用楚懷王晝夢巫山神女願薦枕蓆之所謂“巫山雲雨”的故事;“河源”指天河,《荊楚歲時記》雲漢武帝派張騫出使大夏尋找黃河的源頭,乘坐木筏居然到了天河遇見織女。尾聯“曉珠”則借用《飛燕外傳》指爲寶珠,這句寫天明情人離開後女冠的內心獨白:希望情人像水晶盤中明亮而又固定的寶珠,自己好與情人一生相對相守。詩中的“碧城”、“閬苑”、“鶴”、“女牀”、“鸞”、“雲雨”、“河源”都是道教故實和隱語,從中可看出唐時一些女冠生活的奢華和風流,乃至被世人譏爲“半冠半娼”,恐怕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李商隱對道教文獻、仙傳故事、道教隱語非常熟悉,瞭如指掌,在借用於詩歌創作時可謂達到了左右逢源、運用自如的境界,如《瑤池》之“瑤池”、“西王母”,《玉山》之“玉山”、“閬風”、“鸞鳳”、“赤簫”,《無題・紫府仙人號寶燈》之“紫府仙人”、“雲漿”、“瑤臺”,《無題・聞道閶門萼綠華》之“萼綠華”、“秦樓客”、“苑內花”,《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之“金翡翠”、“繡芙蓉”、“劉郎”、“蓬山”等等,都是道教掌故和詞彙。正是由於借用了衆多的道教隱語詞彙,李商隱的無題詩具有了意象縹緲、隱約朦朧乃至撲朔迷離的審美效果。

二、道教尚陰哲學與李商隱無題詩的女性化特色

道教是一種尚陰哲學,特別推崇女性特徵,以順應、不爭、柔弱作爲處理人與人和人與自然關係的原則,以貴柔守陰作爲自己的處世哲學。可以說,道教作爲中國本土產生的宗教,在對待男女性別的問題上,主張男女性別平等,倡導貴柔守陰的女性觀,與世界上許多其他宗教信仰有着明顯的差異。如老子《道德經》提出“柔弱勝剛強”的主張,並且說:“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把雌性生殖器“玄牝”喻爲天地之根,認爲女性在人類社會發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張道陵在《五斗米經》中將北斗星奉爲衆星之母,“北斗”是陰,屬水,是女性的象徵,在道教中受到普遍的崇拜。因此,在道教構想的虛幻世界中,主張男女同道,夫婦可以一同昇天,這與佛教中修成正果的基本上都是男性明顯不同。道教的神仙世界一般都是男女對偶的局面,如陶宏景《登真隱訣》說:“女真則稱元君夫人,其名仙夫人之秩比仙公也。夫人亦隨仙之大小,男女皆取所治處,以爲署號,亦有左右。”同時,道教又不排斥女子獨立成仙,女仙可在神仙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如崑崙山的西王母、華山的九天玄女、統領南嶽的魏夫人、泰山頂上的碧霞元君、南方沿海廣爲祭祀的媽祖、八仙之一的何仙姑,等等。

李商隱的無題詩追求陰柔之美,表現出明顯的女性化特色,無疑與道教貴柔尚陰哲學的影響有關。李商隱無題詩的女性化特色主要表現在這樣幾方面:

首先是抒寫方式的女性化。李商隱的無題詩主要抒寫個人情感,展現的是個人的內心世界,基本上不把大自然和社會現象等外部世界納入創作視野。正如作家王蒙所說:“他的詩中絕少暢快淋漓,哪怕是佯狂顛放。他很少灑脫超拔,哪怕是自欺自慰。他更少躊躇意滿,哪怕是扮演一個求仁得仁的悲劇式的英雄。他經常好像是什麼都沒有得到,甚至什麼都無法再寄予期望。”因此,他的無題詩,背景多是夜晚和月色,如“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深宵細細長”、“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等,給人夜色朦朧、月色溫柔的陰柔之感,詩中所抒發的是他隱藏於男性心靈中的女性化情思。並且,他的無題詩往往流露出女性的自戀情結。如《無題・八歲偷照鏡》和《無題・照樑初有情》兩詩都以女主人公自託,借女子外形之美託喻才華卓異,以女子之待嫁喻才士之求仕,以愛情之失意抒仕途之惆悵,表達出棄婦式的傷感之情。

其次是語言形式的女性化。葉嘉瑩教授在《從花間詞的女性特質看稼軒豪放詞》文中引用法國女性主義女作家特麗・莫艾的話說:“男性的語言是理性的,是有條理、有秩序的。而女性的語言是破碎的、是沒有條理的、沒有秩序的、是零亂的。”李商隱無題詩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女性化語言。作家王蒙把李商隱這種女性化語青稱爲混沌的心靈場結構,並用了一連串詞彙來概括它的特徵,如跳躍性、跨越性、縱橫性、無邏輯性、非順序性、不連貫性、中斷性等。這裏以他無題詩中的經典之作《錦瑟》,來看其語言的心靈場結構和女}生化特色。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歌各聯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明顯聯繫,尤其中間二聯與首聯、尾聯之間跳躍性很大,讓人無法理解,因此甚至於有人建議把詩歌拆成兩首絕句來理解,首尾兩聯爲一絕句,中間兩聯爲一絕句。但事實上,中間兩聯更像電影的“蒙太奇”手法,不過是把四個獨立的典故連接在一起而已――“莊生曉夢”、“望帝春心”、“滄海月明”、“藍田日暖”,它們之間既無條理、秩序可言,又顯得破碎、零亂、突兀。不過,細讀之下,可以發現這四個典故都表現了一種相似的情緒氛圍:迷惘恍惚、孤寂悲愴、悽清憂傷、朦朧虛幻。原來詩歌四聯之間不是以“言”接,而是以“意”接、以“情”接。這正是女性表情達意的語言,其含蓄、曲折、紛亂無緒的語言恰恰構建了一座深隱曲折的心城,顯示了女性化語言藝術的獨特魅力。

再次是詩歌物象的女性化。詩中主人公的居室是雍容幽雅的:金屋、畫樓、桂堂、莫愁堂、櫻花永巷;居室內的裝飾是精緻美麗的:鳳尾香羅、碧紋圓頂、雲母屏風、綺窗、繡芙蓉、金翡翠;詩中的實物是纖弱細膩的:珠、玉、草、柳、月、殘燭、錦書、曉鏡、蝴蝶、杜鵑、細雨、菱枝、桂葉。所有這一切實物和物象都寄寓着女性細膩微妙的情感,或弱小纖柔,或憂愁哀怨,或纏綿悱惻。

三、唐代女冠文化與李商隱無題詩中的祕密愛情描寫

女冠是唐代尤其是晚唐社會的一種文化現象。唐代統治者姓李,奉以老子李聃爲始祖的道教爲國教,因此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出家很普遍。唐代女子出家者大體上爲三類人:一是皇家公主、貴族千金。有些帝王甚至幾個女兒都出家,如睿宗的女兒金仙公主、玉真公主、萬安公主,順宗的女兒洵陽公主、平恩公主、邵陽公主等都出家爲女冠。二是帝王后宮佳麗,年老色衰後被遣送出宮者。據歷史記載,李商隱時代,宮中曾一次安排宮女四百餘人到寺廟和道觀去修行。三是民間的富家小姐,因不滿婚姻等原因,心灰意冷,出家爲道士。這些女性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漂亮,二是有文化,她們很容易成爲當時知識分子追逐的對象。李商隱到道觀學道,恐怕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作爲風流倜儻的才子,李商隱與一些女冠產生愛戀,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但這樣的愛情不能公開,只能祕密進行,即使以詩吟唱出來也只能以“無題”來掩飾。如《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這是一首愛情名詩。從頸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來看,詩人的愛很深,很癡,死了化成灰仍然愛着,但“死”與“灰”又暗示了愛情的無望,不會有結果。詩末二句透露了其中的祕密,因爲“蓬山”本爲道教仙山,“青鳥”是西王母使者,這是兩個道教隱語,暗示了詩人所愛的對象是一位女仙即女道士,其愛情不爲教規和世俗所容,心懷哀怨絕望就是件自然不過的事了。

李商隱無題詩中的愛情詩既隱祕又哀怨,甚至絕望,主要就是與所愛對象的女冠身份有關。如《玉山》“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無題・颯颯東風徐徐來》“金蟾齧鎖燒香人,玉虎牽絲汲井回”等等,其中“神仙”、“赤簫”、“劉郎”、“蓬山”、“金蟾”、“玉虎”等都是道教詞彙和隱語,可見所戀與女冠有關。陳貽掀先生在《李商隱戀愛事蹟考辨》一文中說:李商隱無題詩都是豔體詩,“純寫戀情”,並且都與女冠相關。此說不免有些誇張和絕對,但大體上還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