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瑣談的論文

年來常和一些年輕朋友接觸,談到種種學習問題,其中,遇到最多的,是要我談一點治學經驗。說實話,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學無專長,平生最不樂意“好爲人師”,可是自己的職業,卻又無法擺脫這種安排,很是矛盾。爲什麼呢?學問之道,廣漠無窮,個人能力實在有限。莊子不是說過知者無涯,生者有涯的話嗎?在短促的人生中,探討無窮盡的宇宙和社會,特別是探討以人類活動爲主體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要在上下千萬年光怪陸離、變化萬端、難以捉摸的社會生活中,理出一條發展規律,卻不是那末容易的事。我出生於本世紀的初年,那是一個大動盪、大變革的時代,內憂外患,紛至沓來。從高中到大學正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大革命的失敗,喚起了無數年青人探求救國的道理,我就在這彷徨求索的社會背景下,走上爲學之路。

治史瑣談的論文

我年輕時,學習興趣很多,想學文學,又想學經濟,最後,選擇了歷史。我是爲着求知,爲着探討中國社會的實際,進而研究歷史的,無形中,便把我研究中國歷史的着眼點引向社會、經濟,以及法律、政治諸方面,所以要在浩如煙海的學問大庫,尋求爲學之道,必須講究方法。高中時曾上過國學概論這一門課,是以曹聚仁記錄的章太炎講稿爲教材的,這樣,讓我初步窺見學問的大門。同時,胡適的歷史考證文章,顧頡剛的《古史辨·序言》對我的研究歷史,皆頗有啓發作用。在社會史論戰中,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出版,又擴大了我的讀書視野,引起我對新興社會科學如飢如渴的追求。我的學習範圍逐漸放寬,

讀得很雜,開始接觸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就是烏里亞諾夫的《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布哈林的《歷史唯物論》、波格達諾夫的《經濟科學大綱》、《社會意識學大綱》、沙發諾夫的《中國社會發展史》,馬紮亞爾的《中國農村經濟研究》等,都成爲我案頭的藏書,儘管當時我對這些書的不同流派和不同論點,是很不清楚的。然而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在我初學的人看來,都是很新的,皆足以耐人尋味,作進一步探討的參考。在這時間內,我對於社會發展階段和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討論,很感興趣,也寫過一些文章參加爭論,今天看來,顯然是很幼稚的、可笑的,但動機卻是純正的。比較有系統的學習馬列主義的理論,那是到了日本以後,剛好那時日本學術界正在進行明治維新史的論戰,主要的有勞農派與講座派兩者,我意識到明治維新史、日本資本主義發達史的研究,對中國史的研究,很有借鑑作用。特別是平野義太郎、羽仁五郎、服部之總等人的幕末史研究,很能喚起我的共鳴,我花了重金,購買了全套的《日本資本主義發達史講座》,不時研讀。同時,我翻譯蘇聯波里也可夫的《中國封建構成的發展之合則性問題》,刊登於當時的《食貨》半月刊。當然,我的這些學習和習作都不過是講壇式的文章,並沒有和革命的實踐相結合,只能算是自己研究歷程上的一些足跡而已。這裏,我深刻體會到歷史學比較研究的重要性,研究中國史的人如能結合學習一些外國史的知識,將很有好處的。我在學習日本資本主義發達史時,常用它和中國史相比擬,在比較中得到啓發。可以說,後來我所進行的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與此是有些關聯的。我相信,這一種比較研究法,是很好的,行之數年,必定有成。

我在研究歷史中,還有一種“史料癖”,常常記住“當人類沉默時,石頭開始說話”,沒有史料,就沒有發言權。我側重於社會經濟史的研究,必須掌握大量的史料,才能進行研究。可是這些史料,在中國正史中除了《食貨志》、《貨殖列傳》和一些政書,如《通典》、《通考》外,很少有所記載,並且他們的記載,多半是涉及到公經濟,特別是關於國家財政、賦稅等方面,而對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資料,則記載得很少,這就給我在進行研究時以一個難題,必須另闢蹊徑,蒐集史料。記起梁任公先生早就指出方誌、族譜、帳簿、契約都是研究歷史的很好史料,我們爲什麼不可從中利用呢?同時,古代史家所掌握的史料,有不少系從個人的耳聞目見,實地調查得來的,這就教導我必須深入社會,處處留心,廣收博採,到處皆是學問。本着這一個治學的信念,便不曾錯過機會,也養成我今後訪問、調查的習慣,從中獲得不少好材料。抗戰期間,我於福建永安縣黃曆鄉,無意中,在一間破屋裏,撿到數百張明清以迄民國時代各種土地文書及租佃契約等,當時無人注目。我根據這些資料寫成文章,輯成《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一書於1944年出版,對於明清時代福建永安農村的社會構造、階級鬥爭,以及一田三主等問題,皆根據契約文書,提出一些過去尚未爲人論及的看法,併爲中國社會經濟史的地區研究開拓一個新的領域。此書因在抗戰時期出版,流傳不廣,但已引起國內個別學者的注意,尤爲日本學者所重視。1982年7月,我從日本京都到東京訪問,有一天下午,東京大學田中正俊教授約我到東洋文化研究所會面,看一份材料。原來是1953年田中教授在東京大學研究院讀書時,同重田德先生共同翻譯拙著《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的原稿,我心中十分激動,感謝田中教授對我的厚意。此書原定由未來社出版,嗣以我的修正版出來,因而未果。五十年代末,當徽州文書流到北京時,也是我及時寫出《明代徽州莊僕文約輯存》一文,發表於《文物》1960年第2期,以資提倡,並立即得到仁井田升教授的反應。現在民間文書的蒐集與研究,已成爲國內外研究社會經濟史的重要史料之一。

我還有一個經驗,即在讀書時,如能蒐集到人們所不注意的'東西,便可有所突破,有所發現。我爲什麼開展明代商業資本的研究呢?抗戰勝利後,從省圖書館薩士武館長的尊人借閱謝肇淛的《五雜俎》,內載“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

山右”,這一記事啓發我深入蒐集明代徽州商人的史料,見到明清地方誌和明人文集中記載甚多,於是寫成《明代徽商考》。說也湊巧,最近得到日本藤井宏教授的來信,談起他的《新安商人的研究》,亦系從《五雜俎》這段話引出來的,嗣他又見到萬曆《歙志》的記載,發生興趣,循是以求,日積月累,便成鉅著。可見治學之道,常是不謀而合,是有規律可尋的。在四十年代,我爲進行明代商人的研究,又發現蘇州有洞庭商人,那是從馮夢龍的《醒世恆言》中有一節記載雲:“……話說兩山(指洞庭東山、西山)之人,善於貨殖,八方四路,去爲商爲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這“鑽天洞庭”一詞很新,引起我的注意,於是,我在閱讀明人文集及其他記載時,便不放過,從此追蹤,觸類旁通,由此及彼,終於發現大量史料,使我對於明代商人集團有一輪廓的認識。1982年晤及南京大學呂作燮同志,據他告我,前些時前往湖南調查會館材料,獲知洞庭商人在湖南力量很大,得到很多有關洞庭商人的史料,可供探討。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要做極細緻的工作。所以我們研究歷史的人在進行選題時,應該象地質探測家一樣,能夠發現好礦苗,就可以得到好收成。這個本領,只能靠作者平日的留心。說句笑話,就是你在讀書時,風聲、雨聲,都要聲聲入耳,事事關心,這樣,便會把你所需要的材料躍現於紙上,所謂“讀書得間”,做學問的甘苦,即在於此。

最後,我們還知道,歷史是一種綜合的知識,任何文字記載、口碑傳說、實物資料、正面記載和反面記載,包括一些破銅爛鐵的東西,都是有用的。關健在於我們如何使用這些材料,把死材料變成活東西,要做到這一點,我以爲這沒有別的法門,必須不怕艱難險阻,刻苦鑽研,不可急於求成,更不可輕浮自滿,日積月累,做一個老實的讀書人,就有可能攀登科學的高峯,取得較好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