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張岱小品文《湖心亭看雪》

西湖風光,以溫媚俏麗爲特色。蘇東坡說:“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袁中郎描繪得更爲豔氣,道是:“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又由於鄰近杭州城,這裏日常車水馬龍,士女羣集,歌吹如沸,其繁華喧鬧也是一般風景名勝所少見的。

賞析張岱小品文《湖心亭看雪》

然而張岱筆下的西湖,卻呈現出異乎尋常的面貌。只有白色的雪同白色的霧氣,籠罩了湖山,遊漾在天空,除此以外更無一聲一色,純然是一個素潔而寧靜的世界。對熟悉西湖的人來說,因爲日常見慣了它的俏麗與繁華,此時對它的寧靜,感覺更爲強烈。猶如眼看流光溢彩、嬉聲如潮的舞場變得昏暗空寂,造成的印象格外異樣。那麼,人們從中可以體味到什麼?也許是:在紛繁多彩、光怪陸離的物相背後,宇宙還有一種深邃不可測的虛寂無形的本質?或者想到:一切繁華景象、一切美麗事物,都將銷亡淨盡?但張岱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描繪了一幅清絕的圖景,覆蓋在人們熟悉的西湖印象上。

寫景的手段巧妙得很。西湖的範圍不算大也不算小,若在湖邊和湖中看,特別是在夜裏或雨天,水面顯得空闊浩渺;若登上湖旁的山峯俯視,則見長堤如細帶,舟船如草葉,人形如豆粒。作者好像電影攝影師在操縱鏡頭,或用平視,讓人看到天地一色的空瀠;或用俯視,讓人看到湖中景物的渺小。兩者結合,西湖之遊,似乎成了一粟幻影漂泊於蒼海。

張岱遊西湖,在十二月,在大雪三日、人鳥聲俱絕之時,又在更定即深夜以後,小舟獨往,顯是着意追求孤獨之境。其實人生無處不孤獨。譬如在萬千衆中,未嘗不覺得周際漠漠;即如親朋滿座,酒酣情濃,笑語四起,忽視之恍恍,猶在陌路,自覺彼此了不相干,亦是常事。說來人生本是偶然,在這路途中結成的所謂親疏遠近,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但在人羣中所感覺的孤獨,常伴隨失落的迷惘、空洞無所附着的悲哀。只有在寂靜的自然中,孤獨纔是充實而平靜的。那麼張岱是否因爲他那揮金如土、縱情嬉遊的生活中意識到了生命的空洞與疲倦,來這寧靜的`自然中探求生命的依歸?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如果懂得人生無處不孤獨,也就懂得人生無處不可親近。當張岱划船到湖心亭時,見二客對坐,一童子煮酒,自是大出意外,文章忽起波瀾。但這意外之遇,並未破壞此番夜遊的興味。因爲彼此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共同的人生情趣與共同的美感。一時知己,別後不見,飲三大白,揮袖而散,真是難得的機緣。這機緣告訴人們什麼?是不是說,人與自然可以有一種神祕的感通,人與人,只要脫離利害,同樣可以相互感通?是不是說,人世常孤獨而又常不孤獨?但作者還是什麼也不說。

張岱的小品從來不愛講道理,他只是感受人生,描繪人生。在這篇遊記中,作者的態度、舉止,也只是靜靜地觀賞、靜靜地體味。凡是情緒比較活躍的地方,都是從他人寫出。見知己而大喜的是“客”,喃喃言雪夜遊湖之“癡”的是“舟子”。他始終是淡然的,似乎深深有會於心而難以言說,亦令讀者有會於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