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啓明星》

2001年4月26日 

孔慶東

 

    正在創造歷史的人,往往不大瞭解自己工作的意義。 

    不知不覺間,《啓明星》居然走過將近二十年的路了。它的歷時性本身就是一件殊勳。遙想北大百年校史上燦如星斗的學生刊物,最著名要算《新潮》吧?然而《新潮》的壽命只有短短的三年。我們可以套用一句魯迅先生的話,說《啓明星》是北大校史上“最堅韌,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體”。(《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80年年代初《啓明星》問世的時侯,其他的學生刊物也不少。好象雨後的蘑菇,不用特別撒尿也能長得又靚又酷。那時的北大學生號稱“八千精英”,狂得很,辦個把刊物就覺得自己是傅斯年、羅家倫;能寫一兩首“小草打了個綠色的噴嚏”,就覺得離諾貝爾文學獎還有二多地。81級文學班得了幾次拔河冠軍,就在畢業紀念冊上公然大書:“文81威震北大中文系!”文82有位怪傑叫婁一斗,據說天下才氣一共十鬥,曹子建才高八斗,他佔一鬥,其餘的天下人合佔一鬥,文83有9名各省市的高考文科狀元,至於榜眼、探花則不計其數,一個個懷才不遇的樣子,叫囂什麼“北大多才子,燕園少佳人”。好多人都覺得自己是大作家,牆報和刊物上一長串偉大的筆名,什麼“拙筆,綠影,喬達摩悉達多……”《啓明星》在這羣偉人的眼中,也只是衆多供他們塗鴉的園地之一。但塗鴉卻純藝術的標誌,一部文明史證明了,所有學問都會被戳穿,被翻案,惟有塗鴉永葆青春。在“沒心沒肺”中表現出它的莊嚴。 

    《啓明星》的封面是固定報,一次印了很多,堆在北大印刷廠裏,這樣就不用每期重新設計。好象是王力先生題寫的刊名,畫着一顆象徵性的大星,很拙樸,通天貫地,虎頭虎腦的。紙張比較差,拿到第8期的時侯,也許第6期已經發了黃。每期一出來,編委們就用一塊大橡皮刻個阿拉伯數字,一本一本地蓋上期號,跟商店裏豬肉上蓋的差不多。《啓明星》的編委以各年級中的“詩人”居多,80年代的北大有句笑話:“隨手扔個饅頭,就能打死個詩人。”詩人們普遍認爲這是諷刺食堂的饅頭太硬,而食堂的師傅們最蔑視的大概也就是詩人。《啓明星》本來是個“雜誌”,但由於它的“非正統”身份與詩歌在80年代的地位恰好相呼應,所發漸漸成爲以詩歌爲主的一個先鋒實驗園地。不過多數人拿到刊物後,卻先看詩歌以外的文字。例如蔡恆平寫的“臧力這些年在詩歌裏活得就象一條狗”,被傳誦一時。刊物的實驗性強了,並沒有影響它的傳播和流通,因爲在北大這種地方,先鋒是最時髦的。學生和學者追逐最新的思潮,炫耀最新的術語,就跟婦女對待化妝品態度差不多。在這裏,媚俗是以“媚雅”的方式表現出來的。真正能夠抗拒潮流,不怕別人說自己落伍,說自己俗的人,在北大是很少的。有人說北大墮落了,90年代是80年代的倒退與背叛。其實80年代,生命力強悍的砥柱中流型的人物就不大多。有多少80 

    80年代大談弗洛依德、馬爾克斯、普魯斯特的人,90年代搖身一變,就滿口巴爾特、德里達、賽義德。優秀人物總是以大量的“媚雅”者爲分母產生出來的,《啓明星》的情況也從一個小的方面可以證明這一點。因爲每一屆學生中都不乏真真假假的詩人,既有真雅又有大俗。所以火未盡而薪已傳,低年級的編委混到高年級就是主編,誰也不懷疑《啓明星》會一代一代傳下去直到實現四化。80年代的'學和不大想,啓明星的任務就是宣佈天亮,而天亮以後,人們要吃飯,要賺錢,沒人再有閒工夫去望天。北大的孩子們自我感覺偏好,即使說自己是“邊緣”的時侯,那“邊緣”一詞也一定正是時髦的中心。或許就是這種渾然地慮。使《啓明星》傻吃呆睡地過了十幾年。 

    學生刊物,大多免不了有些風風雨雨,但《啓明星》似乎沒出過什麼大事。《啓明星》沒有違反過四項基本原則,不造遙,不挑撥,只是一羣從蝌蚪走向青蛙的“蛤蟆骨朵”在自家的青草池塘裏摸瞎似的撲騰。它離老百姓太遠,也寫不出“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做聲”的豪邁詩句。在中文系黨委(前身是黨總支)和團學聯的領導關懷下,它一直是北大具有一流地位和影響的學生刊物,在其他高校也小有名氣。它不懂得利用這名氣去賺點錢,騙點人,泡點妞,也沒有故意去討好什麼勢力,迎合什麼舉措。翻翻那些發黃的紙頁,也許會笑它淺薄,孟浪,自做多情,小布爾喬亞,但它的每行文字,包括這些小毛病,都是真誠的。

    《啓明星》的隊伍中,不消說是出了許多人才的。它最初的主辦者,已經是中文系的主要領導。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上,奔忙着大大小小的“事業”,偶一搔首擰眉,或許會發現, 

    明星並沒有在白天消逝。不管什麼時侯太陽落山,它慢慢悠悠地就是不死。麥芒有一句詩:“我還有那不朽的兒子!”用於《啓明星》,也還算合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