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昌耀

章德益

3月23日上午9時45分,當一個面色憔悴、骨瘦如柴的詩人從青海省人民醫院住院部三樓一躍而下的時候,一顆太陽、一顆西部詩歌的太陽在遙遠的青藏高原上隕落了。他是昌耀,享年65歲。

儘管自殺是詩人喜愛的死亡方式,比如徐遲、海子、戈麥……但昌耀與他們不同。《中國青年報》的報道說:去年年底,詩人昌耀因患晚期肺癌住進青海省人民醫院。住院期間,身患絕症的昌耀以頑強的毅力一直與病魔搏鬥。但近日昌耀病情不斷惡化,致使他經常咳血,病痛使他常常難以入睡。於是,重病中的昌耀多次向醫院提出了放棄治療的建議。但醫院按照省領導的吩咐,一直進行了積極的治療工作。醫護人員說,昌耀是在非常痛苦、徹底絕望之後,最後選擇自殺的。

其實,一個詩人的死亡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已經處於“賣方”的中國詩壇,即使有一千個詩人在同一天死去,也不會傷及中國文學的大雅。但昌耀的死卻是那樣的令人憂傷,昌耀是中國當代西部詩歌的守望者,他的消失也許將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以邊塞詩爲代表的西部詩歌堪稱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一道亮麗無比的風景線,在某些時候,它不僅支撐着中國古代詩壇的半壁江山,也奠定了西部文化在中國文化格局中的強勢地位。隨着古都長安(西安)的衰落,西部詩歌的堤壩也迅速坍塌。自宋朝以降,中國詩壇已經成爲江南才子們的天下。在漫長的歲月裏,地大物博的中國西部地區竟然沒有出現一個可以和徐志摩、戴望舒、艾青比肩的詩人。儘管有四川籍的郭沫若大紅大紫,但少年出川的他所寫的任何作品已經和西部沒有任何關係。可以說,中國現代文學史就是西部詩歌的缺席史。

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沉默已久的西部詩歌突然燎原起來--新疆的章德益、周濤,青海的昌耀,四川的廖亦武、石光華、宋氏二兄弟、何小竹,貴州的唐亞平、雲南的海男、于堅等等在中國詩壇聲名鵲起,西部詩歌大有輝煌之勢。可就在人們期待並相信西部將出現大詩人的時候,衆多的候選人卻相繼銷聲匿跡:有的下海,有的出國,有的在愛情世界裏失蹤……唯一堅持下來只有青海的昌耀。貧窮而滄桑的昌耀成了一位孤獨的騎士,死心塌地馳騁在廣袤的西部荒原上。

我說昌耀是西部詩歌的捍衛者和守望者,並不是因爲他是土生土長的西部人,更重要的'是他的詩歌從形式到內容都體現了西部詩歌的特質。昌耀是用生命寫詩,“用自己的精血煎作酒漿讓人啜飲”。他是中國的惠特曼。他以奇特的想象、憂鬱的旋律捍衛了西部詩歌的尊嚴。

昌耀是西部詩歌的終結者。昌耀倒下了,他的身後的人羣裏至今還沒有誰顯現出旗手的潛力,他膾炙人口的《慈航》、《大山的囚徒》、《劃呀劃父親們》將成爲西部詩歌的絕響。昌耀是西部的驕傲,也是西部的悲傷。

我和昌耀僅有過一面之交,在衆多的拜訪者中,他肯定忘記了我的名字和麪孔,但他的詩歌卻一直鼓舞着我的生命。如何評價昌耀,那是屬於文學史家的事情,我只想指出的是,有昌耀的詩歌作伴,人生永遠不會寂寞。當從報端得知昌耀自殺身亡的消息,我就立即想到他在1985年元宵節寫下的詩句--

在最不容流淚的日子,

有人淚流如注。

……昌耀,西出陽關,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