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在中國歷史上,西漢時期的名將李廣無疑是一位充滿濃厚悲劇色
彩的人物。他一生與匈奴70餘戰,爲二千石吏40餘年,但卻至死未得
封侯,給後人留下了“李廣難封”的浩嘆。司馬遷《史記》中一篇
《李將軍列傳》,對李廣的遭遇寄予了無限的感慨和同情,令後人一
掬“蕭條異代不同時”之熱淚。然而,它並沒有真正反映歷史的真實,
也歪曲了造成李廣悲劇的深層次原因,更誤導了後人的認識和評價,
像王維《老將行》“衛青不敗乃天幸,李廣無封緣數奇”之類意氣用
事、不着邊際的詩句,就是這方面的典型。
平心而論,李廣的`悲劇命運是註定了的,這既有時代的背景,更
有其個人的因素。
李廣所處的時代,正是西漢國防戰略發生重大轉折的關鍵時期。
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登基後,變“無爲而治”爲“有爲進取”,一改漢
高祖以來在匈奴和戰問題上的消極防禦國策。對匈奴的侵擾,漢武帝
採取積極反擊的措施,運用騎兵集團縱深突襲的戰法,對匈奴貴族勢
力實施殲滅性打擊。在這一重大戰略轉變形勢面前,李廣作爲在對匈
奴消極防禦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將領,顯然,“江郎才盡”,無力承擔
統率漢軍大規模反擊匈奴的重任,只好眼睜睜地看着以衛青、霍去病
爲代表的“新生代”將領後來居上,建功立業。“人事有代謝”,
“長江後浪推前浪”,歷史的規律就是這樣無情:漢朝廷戰略方針的
演變遂成爲李廣難封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李廣抑鬱不得志更在於他個人軍事才能侷限所致。作爲一
名久歷戰陣的將領,李廣長於戰鬥指揮,驍勇善射,在戰術上靈活機
智,有勇有謀,敢於打硬仗,打惡仗,射術之精堪稱一絕,威震匈奴
各部,被匈奴畏譽爲“飛將軍”。然而這種近攻格鬥上的剽悍驍勇,
終究掩蓋不了李廣拙於戰役和戰略指揮的根本缺陷。李廣曾先後五次
率精兵參加反擊匈奴的作戰,應該說殺敵立功、晉爵封侯的機遇多多,
可是他不是無功而返,就是損師折將,根本沒有表現出“飛將軍”的
風采。常言道,“一之爲甚,其可再乎!”連續五次機會李廣都不曾
把握住,這恰好說明,李廣只是一名鬥將,而非真正大將之材。他明
顯疏於戰略戰役指揮上的大智大勇,尤其不善於指揮大規模騎兵集團
遠程奔襲、機動作戰,而這一點正是他的致命弱點,也是他一生不得
封侯的最主要原因。對這樣的遭遇,李廣憤愧自殺,這是缺乏自知之
明的表現;司馬遷等人的鳴冤叫屈,則是失卻理性態度的曲辭。其情
雖可憫,其理實難喻。
的確,在李廣身上,愛兵如子、身先士卒的優點殊爲突出,“寬
緩不苛”使得“軍中自是服其勇”,以至他自盡後,“一軍皆哭”,
連普通百姓也“皆爲盡哀”。可是,他在治軍上放任自流,不講求以
法治軍、嚴格管理也是不爭的事實。具體表現爲,行軍時“無部伍行
陣”,止舍時“人人自便”,連必要的警衛都不設置“不擊刁斗以自
衛”,在幕府中則無“文書籍事”。這種把嚴格要求和關心士卒對立
起來的做法是根本不可取的。孫子說“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
取”,李廣違背了這一治軍的基本原則,無怪乎勞而無功、際遇坎坷
了。
可見,李廣的悲劇,不在於時運不濟,而在於他自身弱點。所以,
對他的分析和評價,也應少一點道德上廉價的同情,多一份歷史上冷
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