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與中國古典小說

第三章 中國古代小說對傳統寫法的突破

《左傳》與中國古典小說

在中國封建社會末期,隨着商品經濟的發展,經濟生活中出現了商品貿易的新途徑,如海外貿易等。它開拓了人們的眼界,使人們更多地接觸到外來的文化。這種變化反映在文學作品中,作品的內容即有所改變。比如《初刻拍案驚奇》中“倒運漢巧遇洞庭紅”一卷,就是描寫明季沿海民衆泛海貿易的情形的。內容的改變勢必引起表現形式的微妙變化,因此在中國古典小說的某些作品中也出現了不同於固有傳統的寫法。隨着社會生活、作家創作思想的改變,中國古代小說終於突破了久遠的傳統,開始了創新的嘗試,揭開了小說創作的新紀元。

如李汝珍的《鏡花緣》,作品記敘唐敖和他女兒唐小山等人遊歷海外的種種見聞,充滿海外傳奇的浪漫色彩。作者在描述幻想中的君子國、淑士國、女兒國、無腸國等時,借遭遇到的各種奇人異事,表達自己對現實的不滿,暴露和諷刺現實社會中不合理的現象,寄託自己的理想。這與西方小說借夢幻的遊歷來抨擊現實是很類似的。《鏡花緣》裏要求提高婦女地位,反對男尊女卑,可以說是作品的'重要主題,不過作者仍沒有擺脫傳統的說教的套式,動輒便是:

昔曹大家《女誡》雲:“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而不可無者也。……非素日恪尊《女誡》,敬守良箴,何能至此。所以古代的評論家們也仍以“正人心,端風化”(《鏡花緣》洪棣元序)來評價這部小說。

再如劉鶚的《老殘遊記》,小說以一個搖串鈴的江湖醫生爲中心,描寫他周遊各地時的見聞,作者藉此着意抨擊遍處四方的貪官污吏的惡行。作品中有關人物心理、自然景物的描寫都較傳統的手法有所突破。比如“明湖居說書”、“黃河上打冰”,都是經常爲人們選讀的敘景狀物的較好片斷;第十七回有一段表現翠環心理活動的描寫,顯然是受到當時林(紓)譯小說的影響: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臺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之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之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大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兇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菸,從此便絕。這們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緊用手絹子去擦。

另外一部晚清譴責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其寫法和作品結構形式也與傳統的表現方式有較大差別。作品以自號“九死一生”者爲中心,歷記他所見所聞的“怪現狀”,筆墨所至遍及官場、商場和“洋場”。

於人物形象塑造和表現技巧有重大突破的是《紅樓夢》。

魯迅先生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曹雪芹不但衝破了傳統禮教思想的束縛,創造出具有時代特點的新人物,而且在作品結構形式、表現方法諸方面都較傳統的寫法有所突破。“和以前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同前),賈寶玉、林黛玉都是不能用傳統的道德觀念(忠、孝、仁、義、節)概括的複雜的新人典型。寶、黛的形象是我國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紅樓夢》的作者也不再借助歷史的人物和事件來點綴自己的作品,而更注重表現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注重感情的抒發,正如題《石頭記》偈語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紅樓夢》全書的敘述是以“情”爲線索的,寶、黛愛情悲劇是全書的中心。有人曾對《紅樓夢》在時間上的漏洞提出過指責,姚燮《讀紅樓夢綱領》說:

第四回點明李紈時系己酉年,就後文甲寅年雲賈蘭十五歲,則是時當八歲,其雲五歲者誤也。黛玉初入榮府時爲十一歲,寶玉方十二歲,而前一回子興雲黛玉方五六歲,寶玉七八歲,未免長成得太快。元妃生於甲申年,書有明文,至省親時,實系二十九歲,寶玉是年十五歲。……後元妃於甲寅年薨,系年三十一歲,今書中作元妃死時四十四歲,殊不合。三十九回時,太君年已七十八歲,其問劉老老年則雲七十五,而太君雲比我大好幾歲,還這麼硬朗,於理甚謬。或改劉老老年爲八十一二,方合。三十六回雲明兒是薛姨媽生日,時蓋壬子年夏末秋初也,至第五十七回亦云目今是薛姨媽生日,時癸丑年春二月間也,豈一人有春秋兩生日耶?至賈母生日已詳敘八月初三一段事,今六十一回探春雲過了燈節是老太太生日,則又何也?

但是如果不囿於“史”的傳統,這實在是不足爲怪的。第一回石頭和空空道人的一段對話,道出了作者立意創新的心志。空空道人說石頭的故事“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石頭答道:

“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假借漢唐等紀年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

《紅樓夢》中還出現了細緻的人物衣着、容貌的描寫,每一個重要人物的出場,都有一番描述。中國古典小說向來不重視的人物心理的刻畫,在《紅樓夢》裏也有許多地方描寫得極爲深入、細膩,成功地揭示了人物內心的思想活動。如“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一回寫初戀中的林黛玉的感情的細微變化;三十二回中當黛玉聽到寶玉背地裏和人談起自己的話,“又驚又喜,又悲又嘆”的心理活動,原文如下: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爲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爲你的知己,既你我爲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爲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爲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爲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此處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大大豐富了人物的性格。可見作品一方面保持了注重描寫言、行細節的傳統,另一方面又有極大的發展。

鑑於《紅樓夢》在小說藝術上的巨大創造和成就,我們完全可以說,中國小說史從《紅樓夢》起是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它突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是我國古典小說的藝術高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