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窗外散文

在上海,我只想念一個人。來上海,只爲了尋找她,呼吸她的空氣,觸摸她文字的氣息。

張愛玲的窗外散文

乘着2號地鐵,在靜安寺下車。出了地鐵站,一擡頭,就看見常德路的牌子,在路旁矗立着。向左走就是常德路195號,一座意大利風格的七層建築,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一代曠世才女張愛玲就住在這裏。那時叫愛丁頓公寓,如今叫常德公寓。

樓下有一家典雅幽靜的書吧,可以喝咖啡、讀書。幾十年前,她也常在這裏一邊喝咖啡,一邊寫作,有時呆整整一下午。

書架上陳列着她大部分的作品,大都是臺灣皇冠出版社的。幾乎她漫長的一生佇立着這裏。我也有這樣的一套,是朋友從臺灣寄來的,豎排的繁體字,古意橫流。翻閱她的作品,如同觀賞舊時的月色,瀏覽舊上海的萬種風情。大上海,只有在她的筆下入木三分,沒有人比她更懂得上海的魅力,妖嬈,溼潤,惆悵……

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自年少時讀她的文字,愛不釋手,心醉癡迷。我的心是被她的文字餵養大的。

書吧裏的菜單上,是她的素描的頭像,真喜歡。耳畔流淌着若有若無的音樂,是百樂門的舞曲,薔薇薔薇處處開,奢華,沉醉,風情,低迷……

想起她幼年時,父母離異,母親孤身漂泊海外,杳無音訊。爲了繼續學業和繼母起了爭執,被父親責罰,囚禁在小屋裏長達幾個月,得了嚴重的傷寒,病得奄奄一息。後來,終於從家裏逃了出來,投奔了姑姑張茂淵。孤苦無依的少女時期,姑姑承擔了母親的角色,是她寒冷歲月裏唯一的庇護和溫暖。

點了一杯咖啡,翻閱她的書,此刻,我如此近的靠近她的靈魂。

這裏,就是她煮字療飢的地方,她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就在這裏。她在這裏聲名鵲起,23歲紅遍大上海。她也在這裏成名,戀愛,結婚,離異,心碎。如一朵花,在這裏綻放,盛開,凋謝。她說,離開他,自己不會去尋短見,也不能再愛別的人,只能是萎謝了。

張愛玲和姑姑張茂淵住六樓的65室。公寓門上掛着牌子,私人住宅,謝絕入內。她離開這裏80年,她的文字的魅力綿延了十幾年。來看望她的讀者和文人,仍舊絡繹不絕,他們和我一樣被冰冷地擋在門外。她在書中提過,公寓門口是報刊箱,她的報刊箱是51號,胡蘭成寫給她炙熱纏綿的情書放在信箱裏,《天地月刊》蘇青的約稿函也放在信箱裏。作家周瘦鵑、柯靈曾多次來這裏拜訪她,胡蘭成懷揣着滿腹相思無數次進出這裏……

她在這裏創作《金鎖記》《傾城之戀》《封鎖》《公寓生活記趣》……那時,《傾城之戀》被改編話劇,在新光大劇院一連上演了八十場,場場爆滿,一時間傾倒多少觀衆。滬上文人爭相點評,連翻譯家傅雷也不例外。風乍起,吹皺一湖春水。

多年時,我剛開始寫作,最喜歡和迷戀她的文字。她有一支寫短篇的妙筆,一出手就才情非凡。她的文字敏銳,凌厲,冷豔,有洞察世事的從容練達。她總是撩開生活溫情脈脈的面紗,刺到人性最冷酷荒寒的一面。讀她的作品,像是站在夜晚的原野上看星星,一任文字的星光將我覆蓋。

書吧的窗外,木欄裏放着一盆盆嫣紅的海棠,彷彿看見她穿一件桃紅色的旗袍,挽着胡蘭成的手臂,緩緩從窗外走過。她說,桃紅色的顏色聞得見香氣。又似乎看見他們提着一籃子蔬菜從市場回來,笑意妍妍,儼然一對俗世生活中的柴米夫妻。愛情,只有落在柴米油鹽,一粥一飯裏,纔有踏實的溫暖。然而,這些手捧金沙的日子,短暫得如同天邊的彩虹,一眨眼,消失了……

年少時讀她的人生,怨她遇人不淑,一代驚世才女,愛上了胡蘭成,他的漢奸身份,帶給她一生的屈辱,令她後半生顛沛流離,漂泊異鄉,飽嘗辛酸。

然而,漸漸年長,才明白,他們的相遇是“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詩經》裏的故事流淌了千年,每一份深深的愛戀,都是情意綿綿,了無邪念,是一份“思無邪”。原來,只有他懂得她的心,賞識她的才華,明白她於文字裏深埋的情意。精神世界裏的相遇相知多麼難得。那個才情孤傲的'女子,是塵世裏的一隻白天鵝,只有邂逅愛情,才垂下了高貴的頭。他說,讀愛玲先生的文字,彷彿在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會發出音樂……有誰,能如此妥帖,才華橫溢的點評她的作品?

她20年漫長的成長,幾乎只爲了等他來,即使路上的草都長滿了,他還是自己尋來了。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不遲不早,遇見她渴望的人。那一刻,邂逅相遇,如春水映桃花。隔着漫漫歲月,隔着茫茫人海,一眼就認出了他,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世間一切的美好,何嘗不是在如初見時?她將生活的悲喜只說給他聽,胡蘭成寫過,他們三天不出門都可以,有說不完的話,真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她買了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繡着一對鳳凰,穿給他看,他說好看,愛一人,大凡是有關她的,皆是好的。他在寓所寫下婚貼和誓言“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晚霞滿天時,兩人常在陽臺喝茶、聊天。《小團圓》中寫道:西邊天上的餘暉未盡,他們站在陽臺上說話,秀男從寓所出來,還別過身來微笑揮手,她說,你們好像在天上。不是嗎,深深沉醉愛情中的人們,何嘗不是飄在天空的雲朵?雙腳不在泥土裏,只是飛翔在天際。

我仰頭看着六樓的陽臺,在他們執手相攜的陽臺上,胡蘭成說,來日大難,口燥脣乾,今日相樂,皆當歡喜。短短一年之後,抗戰勝利,漢奸之名的胡蘭成開始四處逃難。

那一年寒冬,她乘着火車,輾轉千里去溫州探望他。見了她,他抱怨着,你怎麼來了?原來,胡蘭成此時已有了新歡範秀美。在回程的船上,她獨立船頭,悽風冷雨中,對着茫茫江水,臨風而泣。無盡的悲傷和悽苦,只有江水知曉。

她的隨筆《異鄉記》便是這一路上的見聞。可是,讀到正酣處,忽然沒有了。後來,她再也沒有將《異鄉記》寫完。我想,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爲情感的變故。人生的斷章,感情的變故都讓她遇見了。原來,這個世上,沒有那一份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愛情,只是一束璀璨的煙花,一瞬間燃盡了韶華,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紙屑面對着天空。

她的愛情,有着雨一樣的迷茫和憂傷……

爲什麼是這樣?原來,每個人的愛情最後都輸給了光陰。相愛時,卿卿我我,執手相看兩不厭,讓人們忘記了光陰。而後,光陰使人們忘記了愛情。

命運這個東西如同一隻野獸,蹲在人生黑暗的角落裏,淬不及防的時候,撲出來咬人一口。讀她的作品,如同讀她一生的命運。原來,漫漫一生,命運從來都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亂世裏,歷盡悲歡離合,世態炎涼,她只是無根的浮萍,離開故土的作品,再也沒有超越年輕時候的巔峯。

翻閱那本《對照記》,這本書的出版離她去世僅剩下一年的時間。她似乎預感大限將至,整理了一生的照片影像,有祖父母,父母,姑姑,弟弟,朋友……唯獨不見她生命中兩個男人的照片,前者(胡蘭成)帶給她的傷痛遠遠大於幸福,後者(賴雅)帶給她後半生沉重的拖累,生活拮据,賺得微薄的稿費不夠給賴雅治病,她整夜趕稿,寫劇本,直到眼睛充血……

胡蘭成在暮年時候這樣寫到,他一生只給四個人敬一柱香,其中唯獨張愛玲是女子。我想,並非因爲她是他的妻子,只因張愛玲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賞心之人,是張愛玲開啓了他的聰明罷了。張潮寫到,求知己於朋友易,求知己於妻妾難。夫妻之間成爲知己者少之又少。精神世界的認同和懂得,更是難得。且不論胡蘭成的氣節、品行,只論他的才學和性情,其實,不在張愛玲之下。此後,胡蘭成的漫漫人生,再也遇不見張愛玲了。

滿鬢斑白的胡蘭成曾給美國的她寫信,她隻字不回。多麼決絕果斷的女子,不拖泥帶水,清高孤傲,愛恨悲歡都嚐遍了,回覆一字都顯得多餘。其實,幾十年了,張愛玲一直在他的內心幽居着,他放下過天地日月,走過千山萬水,卻從未放下過她。

其實,我們也從未放下過她,大上海更是從未忘卻她,光陰也從未忘卻她。

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忽然知道中國曾經有兩位作家,沈從文和張愛玲,那時還健在的兩位作家早已封筆,卻成了文學界的“出土文物”一般。可是,中國的文學史終於沒能繞過他們,也不可能繞過他們。

書吧的窗外,幾十年前有軌電車整日叮叮噹噹地來去,如今,早已拆除了。只有她的作品,無言的佇立在流年裏,任後人評說。

紅塵暮靄的大上海,雲影天光都自她窗前流過,世間無限風華都自她窗前流過,她筆下上海人的魅力,優雅,悲歡,愛恨都在她的文字裏。

似水流年裏,總有些什麼會留下來,她的作品,她的上海,她的房子,她的愛恨,她深埋在文字裏生命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