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梁實秋

引導語:我們一起來用心傾聽梁實秋的女兒樑文薔講解他父親的故事,歡迎大家閱讀!

我的父親梁實秋

作爲梁實秋的幼女,現定居於美國西雅圖的樑文薔也已是七旬老人。營養學博士樑文薔並沒有“子承父業”,但來自父親生前的鼓勵,一直成爲她勇敢地拿起筆的動力和緣由。雖然父親離去已近20年,但提起往事,那樣一位真性情的父親還時時讓她沉浸於快樂、憂傷和懷念交織的複雜情感中。

少年梁實秋

多少年來,我始終忘不了那個場景:1982年夏,父親最後一次到西雅圖來探望我,有一天,父親坐在書桌前,我斜倚在牀頭,夕陽從白紗窗簾中照進來,屋子裏顯得很安靜,但也不知爲什麼,我總感覺又有那麼一點點淒涼的味道。我當時正處於博士論文的最後階段。

“我發誓,寫完這篇論文,一輩子再也不寫文章了。”我有些發泄地抱怨。

“不行,你至少還得再寫一篇。”父親很平靜地回答我,好像在凝視很遠的一個地方,片刻,他說:“題目已經給你出好了。”

“什麼題目?”

“梁實秋。”父親直視着我,慢慢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我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一時無法控制自己,失聲痛哭起來,而父親也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默默與我一起掉淚。

我明白這是父親對我的最後期待。我明白,他是希望我這個小女兒來寫一個生活中真實的父親,不是大翻譯家,不是大學者,而就是一個普通的“爸爸”。

父親祖籍浙江餘杭,1903年生於北京。祖父樑鹹熙是前清秀才,同文館(注:清朝政府於1862年末在北京設立的用於培養外交和翻譯人員的學校,是中國第一所新式學校)英文班第一班學生。家境還算優越,所以可以不仕不商讀書爲樂。

樑家是一個傳統的中式大家庭,父親很小的時候,祖父便請來一位老先生,在家裏教幾個孩子,後來又將父親送到私立貴族學校,這些都爲父親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很多讀者都喜歡他的《雅舍小品》,我想原因之一就在他把文言和白話結合在一起,既清新雅緻,又有幽幽古意,用典多而不生澀。

父親14歲,祖父的一位朋友勸告他投考清華。雖然同在北京城,但在那時是一個重大決定,因爲這個學校遠在郊外,而且在這個學校經過8年之後便要漂洋過海背井離鄉到新大陸去求學。

我想清華8年對父親一生的影響是持久而深遠的。清華那時叫“清華學堂”,這所留美預備學校,完全是由美國人進行的西式教育,所以在課程安排上也特別重視英文,上午的課,如英文、作文、生物、化學、政治學、社會學等一律用美國出版的教科書,一律用英語講授——林語堂先生還曾教過父親英文;國文、歷史、修辭等都放在下午,畢業時上午的課必須要及格,而下午的成績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大部分學生都輕視中文課程,但因爲父親一直很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所以下午的課他也從不掉以輕心。

在清華上學時,父親與梁啓超的兒子樑思成是同班同學,樑思永、樑思忠也都在清華。畢業前一年,他們幾個商議請梁啓超來演講。當天梁啓超上講臺時,開場白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啓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又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演講的題目是《中國韻文裏表現的情感》,父親回憶說,樑先生情感豐富,記憶力強,“用手一敲禿頭便能背誦出一大段詩詞”;講到動情處,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父親晚年回憶,他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就是被這一篇演講鼓動起來的。

清華對體育特別重視,畢業前照例要考體育,跑步、跳高、跳遠、標槍之類的父親還可勉強應付及格,對他來說,最難過一關是游泳。考試那一天,父親約好了兩位同學各持竹竿站在泳池兩邊,以備萬一。他一口氣跳進水裏馬上就沉了下去,喝了一大口水之後,人又浮到水面,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又沉了下去……兩位同學用竹竿把他挑了起來,成績當然是不及格,一個月後補考。雖然苦練了一個月,補考那天他又開始一個勁地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池底,摸到了滑膩膩的大理石池底,好在這次稍微鎮靜些,在池底連着爬了幾步,喝了幾口水之後又露出水面,在接近終點時,從從容容地來了幾下子蛙泳,把一旁的馬約翰先生笑彎了腰,給了他一個及格。父親後來回憶,這是他畢業時“極不光榮”的一個插曲。

漂泊臺灣

初到臺灣時,我們可以說是“無立錐之地”。離開大陸時,母親讓我們每個人準備一個小箱子,怕兵荒馬亂時一家人一旦分散,只要抓住這個小箱子就還能有一點點生存的資本。那個小箱子除了幾身換洗衣服,幾本破書外,別無他物。

臺灣那時也有“白色恐怖”,報紙、雜誌都是被控制的,父親在臺灣時,交遊不廣,爲了謀生,教書、寫文章。有一天,突然來了三五位便衣敲門,聲稱親眼看見竊賊逃到我家,要入室搜查。其實抓賊是假,這幾個人最後直接過來翻閱父親的文稿和書籍,想知道父親是否有“思想問題”。父親頗爲震怒,要求當局調查,但最後當然不了了之。

我到美國留學後,與父母保持每週一次的通信。有一次父親遇到一位朋友,對方竟說他知道父親給我信中的一些內容,父親大驚,才知道往來信件也會被偷偷地檢查。

在臺灣時,父母還遭遇過這樣一件事。那一年我的假期結束馬上準備返美,母親爲了款待我,特地做鱔魚給我吃。突然聽到有人按門鈴,有一男子身穿軍裝戴着墨鏡,自稱是父親的`學生。父親正準備起身迎接時,男子突然掏出槍,對準父親,還把槍膛中的子彈退出來給父親看,表示是真刀真槍,不是開玩笑的。父親鎮靜地拍了拍來人的肩頭,讓他坐下來。那人真的坐下來,但仍以槍指着父親。我冒險從邊門溜出,跑到鄰居家借電話報警。

待我回來,強盜已經離去。他向父親要去了“歐米伽”手錶、母親的假首飾和一些買菜錢。強盜臨走時曾威脅父親不可報警,否則會回來滅門。見我已報了警,大家心神不定地過了一晚,連電燈都不敢開,還把窗簾都拉起來,請求警察保護。結果警察在我家客廳守了一夜。

那個“歐米伽”是父親過生日時,30位朋友聯合送的,父親很喜歡,好在我之前有心,把手錶的出廠號碼抄下來,記在父親的記事本上。結果第二天警察就在當鋪找到了那塊表,立即人贓俱獲。父親去警局辦手續時正巧遇到那個強盜,他停下來對父親說:“樑先生,對不起您!”父親也有些難過。後來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戒嚴法”下持械行劫,無論贓物多少,都一律死刑,何況他又是現役軍人,雖然母親後來替他求情,但也無助於事。

不盡的思念

到了臺灣,父親又重新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

父親翻譯莎士比亞劇本始於抗戰前,那時我只有四五歲。後來因抗戰,顛沛流離,只譯了10本,便停頓下來,因爲翻譯莎士比亞是沒有錢的,爲了我們一家,父親必須謀生,教書、寫文章。生活相對安定下來後,他又開始有計劃地翻譯。父親給自己規定,每天要譯兩千字。臺灣的天氣很熱,那時也沒有冷氣,父親這個北方人對氣候頗不適應,他又很胖,非常怕熱,經常揮汗如雨。父親非常有毅力,如果因爲有事未能完成預計的工作,第二天加班也要把拖下的工作補上。

翻譯莎士比亞,是胡適先生的建議,最初是父親與另外兩個人一起翻譯,但那兩位後來中途退出,只剩下父親一人堅持。翻譯莎士比亞是件苦事,因爲他全部用古英文寫作,我曾經向父親抱怨說,我根本看不下去莎士比亞的原文,父親笑着說:“你若能看懂的話,那就不是莎士比亞了。”

父親每譯完一劇,就將手稿交給母親裝訂。母親用古老的納鞋底的錐子在稿紙邊上打洞,然後用線縫成線裝書的樣子。沒有母親的支持,父親是無法完成這一浩大工程的。翻譯莎士比亞沒有收入,母親不在乎,她沒有逼迫丈夫去賺錢,而是全力以赴支持父親。這一點,在我小時候並沒有深深體會,長大結婚,有了家庭後,才能理解母親當年的不易。

父親喜歡吃,他不做,但喜歡品。到臺灣、美國後,他時常唸叨北京的小吃,什麼爆肚、炒肝、糖葫蘆之類,後來也有朋友從大陸帶一些老北京的小吃給他,父親嚐了後,總是搖頭嘆氣:“不一樣,不一樣!”

我在臺灣與父母一起生活了10年,因爲哥哥姐姐的失散,成了“獨生女”。飯後,我們經常坐在客廳裏,喝茶閒聊,話題多半是“吃”。話題多半是從當天的菜餚說起,有何得失,再談改進之道,話題最後,總是懷念在故鄉北京時的道地做法,然後慨嘆一聲,一家人陷於惆悵的鄉思之情。

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很好,他們後來跟着我到西雅圖生活了一段時間,我時常在汽車的後視鏡裏很“嫉妒”地發現,他們還經常手拉手坐在一起。1974年4月30日上午,父親與母親照樣手拉手到附近市場購物,市場門口一個梯子突然倒下,正好擊中了母親。母親被送到醫院進行搶救,因傷勢很重,需要動大手術。臨進手術室前,母親以一貫的自我剋制力控制自己,既不抱怨,也不呻吟。進手術室前,她似乎已有所預感,對父親說:“你不要着急,治華(注:梁實秋的學名爲樑治華),你要好好照料自己。”幾個小時後,護士出來通知,母親已不治。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父親坐在醫院長椅上開始啜泣,渾身發抖,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

中山公園的四宜軒是他們當初定情之地。1987年,我借到北京開會之機,專程到中山公園拍了許多四宜軒的照片,帶回給父親。但父親還是不滿足,說想要一張帶匾額的全景。可惜四宜軒房屋尚在,匾額早已無影無蹤。後來大姐文茜又去照了許多,託人帶給父親。父親一見照片就忍不住落淚,只好偷偷藏起來,不敢多看。

父母在世時,他們儘量不提哥哥、姐姐的事情,儘管他們心裏都明白對方的痛苦和思念。母親信佛,每天燒香祈禱,這樣她的精神才能支撐下去。就在去世後一個月,父親終於輾轉知道了哥哥、姐姐仍然在世的消息。他特地跑到西雅圖母親的墓地前,告慰母親。

1981年夏,我第一次回大陸探親,回到了兒時居住的庭院,卻已是物是人非。臨行前,大姐文茜折了一小枝棗樹葉,上面還有一個小青棗,讓我帶回臺灣,送給父親。這棵棗樹是我們在北京時老棗樹的後代,老樹早已被砍去。我小心翼翼地把棗葉包好,回到臺灣後,把在大陸的見聞一五一十地向父親彙報,其中包括姐姐文茜、哥哥文騏33年的經歷,講到激動處,時常與父親相顧而泣。那個棗和樹葉後來都枯萎了,父親把葉子留下來,放在書裏,珍存着。

1986年,我最後一次赴臺探望父親。臨走時與父親在客廳中道別,父親穿一件藍布棉外衣,略彎着腰,全身發抖。他用沙啞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怎麼叫出租車,怎麼辦出境手續等,那一刻,他又把我當作他的沒出門的小女兒。那一次離家,我充滿了不祥之感。

1987年11月3日,父親因突發心臟病住院。當時,小量地輸氧已經不夠。父親窒息,最後扯開小氧氣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此時,醫生終於同意給予大量輸氧,卻發現牀頭牆上大量輸氧的氣源不能用,於是索性拔下小量輸氧的管子換牀。就在這完全中斷輸氧的5分鐘裏,父親死了。父親強烈的求生慾望一直支持他到心臟停止,他留下的最後五句絕筆之一是:“我還需更多的氧。”沒想到父親留在人間最後的字跡,竟然是這樣的求生呼號。每想到此,我便有肝腸寸斷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