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時間即生命

引導語:梁實秋的中短篇作品大家知道哪些?下面是他的《時間即生命》,歡迎大家閱讀與學習。

梁實秋:時間即生命

最令人怵目驚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鐘錶上的秒針一下一下的移動,每移動一下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已經縮短了一部分。再看看牆上掛着的可以一張張撕下的日曆,每天撕下一張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又縮短了一天。因爲時間即生命。沒有人不愛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視他的時間。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點什麼事,學一點什麼學問,充實自己,幫助別人,使生命成爲有意義,不虛此生,那麼就不可浪費光陰。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積極不懈的善於利用他的時間。

我自己就是浪費了很多時間的一個人。我不打麻將,我不經常的聽戲看電影,幾年中難得一次,我不長時間看電視,通常只看半個小時,我也不串門子閒聊天。有人問我:“那麼你大部分時間都做了些什麼呢?”我痛自反省,我發現,除了職務上的必須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動之外,我的時間大部分都浪費了。我應該集中精力,讀我所未讀過的書,我應該利用所有時間,寫我所要寫的東西,但是我沒能這樣做。我的好多的時間都糊里糊塗的混過去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例如我翻譯莎士比亞,本來計劃於課餘之暇每年翻譯兩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了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懶。翻譯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爲活得相當長久,十分驚險。翻譯完成之後,雖然仍有工作計劃,但體力漸衰,有力不從心之感。假使年輕的時候鞭策自己,如今當有較好或較多的表現。然而悔之晚矣。

再例如,作爲一箇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我年過三十才知道讀書自修的重要。我披閱,我圈點,但是恆心不足,時作時輟。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我如今年過八十,還沒有接觸過易經,說來慚愧。史書也很重要。我出國留學的時候,我父親買了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滿了我的行篋的一半空間,我在外國混了幾年之後又把前四史原封帶回來了。直到四十年後才鼓起勇氣讀了“通鑑”一遍。現在我要讀的書太多,深感時間有限。

無論做什麼事,健康的身體是基本條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有所謂“強迫運動”,我踢破過幾雙球鞋,打斷過幾只球拍。因此僥倖維持下來最低限度的體力。老來打過幾年太極拳,目前則以散步活動筋骨而已。寄語年輕朋友,千萬要持之以恆的從事運動,這不是嬉戲,不是浪費時間。健康的身體是作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錢。

 

梁實秋:書的價值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我們現代人讀書真是幸福。

古者,"著於竹帛謂之書",竹就是竹簡,帛就是縑素。書是稀罕而珍貴的'東西。一個人若能垂於竹帛,便可以不朽。孔子晚年讀《易》,韋編三絕,用韌皮貫聯竹筒,翻來翻去以至於韌皮都斷了,那時候讀書多麼吃力!

後來有了紙,有了毛筆,書的製作比較方便,但在印刷之術未行以前,書的流傳完全是靠抄寫。我們看看唐人寫經,以及許多古書的抄本,可以知道一本書得來非易。自從有了印刷術,刻板、活字、石印、影印,乃至於顯微膠片,讀書的方便無以復加。

物以稀爲貴。但是書究竟不是普通的貨物。書是人類的智慧的結晶,經驗的寶藏,所以儘管如今滿坑滿谷的都是書,書的價值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價廉未必貨色差,暢銷未必內容好。書的價值在於其內容的精到。宋太宗每天讀《太平御覽》等書二卷,漏了一天則以後追補,他說:"開卷有益,朕不以爲勞也。" 這是"開卷有益"一語之由來。《太平御覽》採集羣書1600餘種,分爲55門,歷代典籍盡萃於是,宋太宗日理萬機之暇日覽兩卷,當然可以說是"開卷有益"。如今我們的書太多了,縱不說粗製濫造,至少是種類繁多,接觸的方面甚廣。我們讀書要有抉擇,否則不但無益而且浪費時間。

那麼讀什麼書呢? 這就要看各人的興趣和需要。

在學校裏,如果能在教師裏遇到一兩位有學問的,那是最幸運的事,他能適當的指點我們讀書的門徑。離開學校就只有靠自己了。讀書,永遠不恨其晚。晚,比永遠不讀強。有一個原則也許是值得考慮的:作爲一個道地的中國人,有些部書是非讀不可的。這與行業無關。理工科的、財經界的、文法門的,都需要讀一些蔚成中國文化傳統的書。經書當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史書也一樣的重要。盲目的讀經不可以提倡,意義模糊的所謂"國學"亦不能饜現代人之望。一系列的古書是我們應該以現代眼光去了解的。

黃山谷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細味其言,覺得似有道理。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人,確實是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居多。我曾思索,其中因果關係安在?

何以不讀書便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我想也許是因爲讀書等於是尚友古人,而且那些古人著書立說必定是一時才俊,與古人遊不知不覺受其薰染,終乃收改變氣質之功,境界既高,胸襟既廣,臉上自然透露出一股清醇爽朗之氣,無以名之,名之曰書卷氣。

同時在談吐上也自然高遠不俗。反過來說,人不讀書,則所爲何事,大概是陷身於世網塵勞,困厄於名繮利鎖,五燒六蔽,苦惱煩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語言有味?

當然,改變氣質不一定要靠讀書。例如,藝術家就另有一種修爲。"伯牙學琴於成連先生,三年不成。成連言吾師方子春今在東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偕往,至蓬萊山,留伯牙宿,曰:'子居習之,吾將迎師。' 刺船而去,旬時不返。

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水洞崩拆之聲,山林冥,羣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 乃援琴而歌,曲成,成連刺船迎之而返。伯牙之琴,遂妙天下。" 這一段記載,寫音樂家之被自然改變氣質,雖然神祕,不是不可理解的。禪宗教外別傳。根本不立文字,靠了頓悟即能明心見性。這究竟是生有異稟的人之超絕的成就。以我們一般人而言,最簡便的修養方法是讀書。

書,本身就是情趣,可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書,立在架上,放在案頭,擺在枕邊,無往而不宜。好的版本尤其可喜。我對線裝書有一分偏愛。吳稚暉先生曾主張把線裝書一律丟在茅廁坑裏,這偏激之言令人聽了不大舒服。如果一定要丟在茅廁坑裏,我丟洋裝書,捨不得丟線裝書。可惜現在線裝書很少見了,就像穿長袍的人一樣的稀罕。幾十年前我搜求杜詩版本,看到古逸叢書影印宋版蔡孟弼《草堂詩箋》,真是愛玩不忍釋手,想見原本之版面大,刻字精,其紙張墨色亦均屬上選。在校勘上箋註上此書不見得有多少價值,可是這部書本身確是無上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