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喜洲

導語:老舍在戰火中疲憊的心靈在喜洲有過安靜的睡眠和彩色的夢嗎?以下是小編整理分享的關於老舍·喜洲的經典散文,歡迎大家閱讀!

老舍·喜洲

10月底,開車行在大麗路,大麗路是大理到麗江的公路的簡稱,聽起來有種墨西哥大麗花的妖嬈。大理有很多絢麗的地名,雲龍、鶴慶、祥雲、鳳羽,令人遐思。喜洲,在大麗路旁。

這個時節的北方早已落葉飄零,秋風蕭瑟,喜洲依然沉浸於初秋的富裕和純淨。路兩邊是金黃稻子和碧綠蠶豆齊整相間的農田,沒有收割的稻田裏插着稻草人,藏青衣衫在風中招展,有的白鷺飛來,有的白鷺飛走。農田上方是藍天和白雲,天空格外低,擡起頭便是乾淨透亮的一塊瓦藍天空撞進眼眸,雲是一朵朵棉花糖,大片,小團,遠,近,厚,薄,無不輪廓鮮明。農田那邊是洱海,深藍平整得像一條路。

70年前,老舍來喜洲看到的是否也是這麼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

那時,老舍在重慶害了嚴重的頭暈病,無法寫作,他到昆明住了兩個月,頭暈病好了,還寫完了劇本《大地龍蛇》。老舍反覆稱讚昆明是一個像北京卻勝過北京的城市,北京是老舍眷戀深厚的故鄉,對昆明如此評價可見老舍內心的歡喜。老舍來大理遊玩,看到喜洲的時候應該是驚呆了,他說喜洲是一個奇蹟!倘使昆明的“跑警報”還帶着些許抗戰的硝煙氣味,喜洲卻是這般意想不到的和諧安寧。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裏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在這個山水間的小鎮上,老舍應該找到了久違的心靈的恬靜,有蒼山的庇佑,有洱海的撫慰,在戰火紛飛的中國,這個幾乎與亂世隔絕的美麗家園真的算得上是奇蹟。

“進到鎮裏,彷彿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着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貼金的!有警察局。有象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樑畫棟。有許多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70年後,喜洲依然整齊。鎮中心是個四四方方的廣場,叫四方街,各色攤子賣喜洲粑粑、豌豆粉、布扎娃娃和扎染布。嚴家大院的大門便對着四方街,三進院子,都是精雕細刻的木樓,後花園一座西式小洋樓。不管是木樓還是洋樓,無人居住久矣,正在修葺中,不過,院子裏的桑樹、木槿、梅子蔥鬱茂盛。喜洲人善經商,主要經營藥材、布匹、茶葉,形成了號稱“四大家”、“八中家”、“十二小家”的商人羣體。所以,全鎮有明代、清代、民國以及當代各個時期各具特色的上百院白族民居建築,俏麗飛檐,白色牆壁,手繪上各種圖案,充滿了水墨情調。四條主要街道通往鎮子各處,又衍生出無數街巷彼此相連,像蛛網,像八卦陣,把房屋和人脈密密箍在一起

沿一條街慢慢走,路面整潔,沿街溝渠流淌着溪水。走進一條小巷,隨意擡頭看見的一家是進士府第,曾經的雕樑畫棟已隨着歲月色彩剝落,別有滄桑韻味。石板路的縫隙裏生出茸茸青草,一個穿着靛藍褂子包着粉藍底灑滿暗紫花朵頭巾的大媽蹲在巷子的盡頭做煤餅,耳垂掛着晶亮的黃金與翡翠相間的耳環,她回頭看到我,我們相視一笑。

“婦女的裝束略同漢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裝飾。很窮的小姑娘老太婆,儘管衣裙破舊,也戴着手鐲。草帽子必綴上兩根紅綠的綢帶。”

歲月和蒼山的水一起流過,女人們還是那麼的美。

巷子裏時時有女人走過,年輕女子穿着白色褲褂,袖口與褲腿上鑲了繁麗的紅花綠葉刺繡花邊,大紅坎肩,年長些的女人則是藍布褲褂,紫紅或者暗紅坎肩,一例的手腕上帶着翠綠玉鐲和白亮亮銀鐲子,腰間束着花團錦簇蝴蝶亂飛圍裙,扎圍裙的帶子繞到身後打個結釦再長長地垂下,帶子上亦灑滿花兒。

她們安靜地走着,對面迎上,不管認識與否,在脣邊含一點笑,擁擠處側一側身。有女人負了大捆柴草,從背後看去,柴草幾乎把整個人掩住,用一根繩子捆好柴草勒在額頭上,彎着腰,極慢走着,看到陌生人便羞澀一笑。傍晚時分,這揹回來的柴草就噼噼啪啪點燃了,熱出一鍋香噴噴的飯菜,淡白的炊煙從屋頂飄到田間。

老舍在喜洲的晚飯也該端上了桌吧。

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請吃魚:洱海的魚拿到市上還歡跳着。“留神破產呀!”客人發出警告。可是主人們說:“誰能想到你會來呢?!破產也要痛快一下呀!”

洱海水好魚也好,只清水放進一棵蔥拍兩塊姜煮上一鍋魚,半個小時後,便成奶白的香氣縈繞的一鍋湯,魚肉鮮嫩,有甜絲絲的味道。此地喜歡酸辣做法,酸味來自青梅和黃澄澄的木瓜,湯麪上飄一層紅豔豔的辣椒,舀一勺湯拌在米飯裏,一邊吃,一邊說着那句洱海邊的諺語:家財萬貫抵不過魚湯拌飯。

除卻洱海魚的鮮美,讓老舍念念不忘的是朋友們的熱誠與學校的文化氣息。華中大學在文廟和一座祠堂裏,學校有電燈,在那些黑夜裏亮着。老舍在華中大學和五臺中學做了講演。老舍和五臺中學之間,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不起,在國內什麼偏僻的地方,見過這麼體面的市鎮,遠遠的就看見幾所樓房,孤立在鎮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來,原爲訪在華中大學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有這麼闊氣的樓房,我與查先生便可以舒舒服服的過幾天了。及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五臺中學,地方上士紳捐資建築的,花費了一百多萬,學校正對着五臺高峯,故以五臺名。”

70年後,我走進五臺中學,校園中心是個月形湖,前面有曲折雅靜的廊亭,後建有高大的“華中大學西遷辦學紀念碑”,兩旁是教室。華中大學給喜洲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還有人記得老舍嗎?多年之後,喜洲人回憶:“請名家來作報告,也請了老舍,全校老師、學生都愛聽,他講得好,我記得特別清楚有兩句話,一是他講什麼是文化?不是讀書寫字纔是文化,吃飯穿衣都是文化!這種理論當時學生聽着很新鮮。他又說中國的說書先生會講故事,講武松,只潘金蓮下樓這個情節,說書先生說了一個星期了,潘金蓮才走了兩個臺階。”

演講時候的'老舍是多麼幽默風趣。抗戰時期,老舍經歷的各項事務無不粗糲鄙陋,國破家殘,文協經費捉襟見肘,更有重重人爲的阻力令他心力交瘁。在喜洲,老舍能夠輕鬆地談文化談文學了,明顯的,老舍心境舒展開來了。

“遊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邊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落。也遊了一次山,山上到處響着溪水,東一個西一個的好多水磨。水比山還好看!蒼山的積雪化爲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象瑞士的。”

在喜洲,老舍不再想起他的故鄉北京,不再想起他盛讚的昆明,而是他想起了年輕時代遊歷的倫敦和瑞士。不到30歲的老舍漂洋過海到倫敦大學的東方學院做講師,第一次感受到了現代理性規約下的城市發展,古老中國所匱乏的生氣和力量,令他印象深刻。瑞士,這個和平美麗的國家,在二戰的炮火紛飛中,幾乎是所有人的終極夢想。此刻的倫敦與瑞士,不再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的名字,而是一個表徵着詩意棲居的文化符號。

老舍在戰火中疲憊的心靈在喜洲有過安靜的睡眠和彩色的夢嗎?

我輕輕叩問喜洲清涼的空氣。

隨老舍曾經的腳步走過蒼逸圖書館,看見一株巨樹。白族的村寨喜歡在村口種兩棵大青樹,葉子終年碧綠,極快就能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樹下是村人們商議事情或者乘涼休憩的好地方。這棵大青樹有幾十米高,傍晚,千隻白鷺從四面八方飛來,翅膀飛翔的震動與歸巢的鳴叫和着炊煙成塵世自然的喧囂,它們棲息於此。

喜洲的人們便在這喧囂的傍晚等待着一如既往極安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