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一生的遠行》簡介

季羨林《一生的遠行》內容簡介】

《一生的遠行》講述人到了老年,往往喜愛回憶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當然也不能成爲例外。英國人常說什麼“往日的可愛的時光”,實有會於我心。我這樣的經歷,過去的知識分子經歷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對世事滄桑的閱歷,人情世態的社會,恐怕有很值得別人借鑑的地方。今天年輕的知識分子,甚至許多中年知識分子,大都不能體會。有時候同他們談一點過去的情況,他們往往瞪大眼睛,像是在聽“天方夜譚”。我走到了一個歧路口:一條路是桃花,一條路是雪。開滿了桃花的路上,雲蒸霞蔚,前程似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滿了雪的路上,則是暗淡無光,擺在我眼前是終生青衾,老死學宮,天天爲飯碗而搏鬥,時時引“安靜”爲鑑戒。究竟何去何從?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擇。

【季羨林簡介】

季羨林,生於1911年8月,山東清平(今臨清市)人。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修德文。1935年秋入德國哥廷根大學主修印度學,先後掌握了梵文、巴利文、佛教混合梵文、吐火羅文等古代語言。在德期間,發表論文多篇,獲得國際學術界高度評價。1946年回國,受胡適、傅斯年、湯用彤三位先生之聘,爲北京大學教授,主持創辦東方語言文學系。1956年當選爲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1978年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職。期間還先後擔任過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中國南亞學會會長、中國民族古文學學會名譽會長、中國語言學會會長、中國外語教學研究會會長、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長等。

季先生的學術研究領域主要有印度古代語言、中印佛教史、吐火羅文譯釋、中印文化交流史、比較文學、文藝理論、東方文化、敦煌學等,範圍之廣,國內外罕見。他的100多部著作已彙編成24卷《季羨林文集》。他主持編纂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傳世藏書》、《神州文化集成》、《東方文化集成》等大型叢書在傳播中國傳播文化、弘揚中華民族精神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季羨林《一生的遠行》精彩摘錄】

五六十年以前,一股濃烈的留學熱瀰漫全國,其聲勢之大決不下於今天。留學牽動着成千上萬青年學子的心。我曾親眼看到,一位同學聽到別人出國而自己則無份時,一時渾身發抖,眼直口呆,滿面流汗,他內心震動之劇烈可想而知。

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仔細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有的則完全不同。相同的原因我在這裏不談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會制度不同。那時候有兩句名言:“畢業即失業”;“要努力搶一隻飯碗”。一個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後門,照樣找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樣搶不到一隻飯碗。如果一個人能出國一趟,當時稱之爲“鍍金”,一回國身價百倍,金光閃爍,好多地方會搶着要他,成了“搶手貨”。

當時要想出國,無非走兩條路:一條是私費,一條是官費。前者只有富商、大賈、高官、顯宦的子女才能辦到。後者又有兩種:一種是全國性質的官費,比如留英庚款、留美庚款之類;一種是各省舉辦的。二者都要經過考試。這兩種官費人數都極端少,只有一兩個。在芸芸學子中,走這條路,比駱駝鑽針眼還要困難。是否有走後門的?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一般是比較公道的,錄取的學員中頗多英俊之才。這種官費錢相當多,可以在國外過十分舒適的生活,往往令人羨煞。

我當然也患了留學熱,而且其嚴重程度決不下於別人。可惜我投胎找錯了地方,我的家庭在鄉下是貧農,在城裏是公務員,連個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強餬口。我於1934年大學畢業時,叔父正失業,家庭經濟實際上已經破了產,其貧窘之狀可想而知。私費留學,我想都沒有想過,我這個癩蛤蟆壓根兒不想吃天鵝肉,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官費留學呢,當時只送理工科學生,社會科學受到歧視。今天歧視社會科學,源遠流長,我們社會科學者運交華蓋,只好怨我們命苦了。

總而言之,我大學一畢業,立刻就倒了黴,留學無望,飯碗難搶;臨淵羨魚,有網難結;窮途痛哭,無地自容。母校(省立濟南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要我回母校當國文教員,好像絕處逢生。但是我學的是西洋文學,滿腦袋歌德、莎士比亞,一旦換爲屈原、杜甫,我換得過來嗎?當時中學生頗有“駕”教員的風氣。所謂“駕”,就是趕走。我自己“駕”人的經驗是有一點的,被“駕”的經驗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沾邊。我考慮再三,到了暑假離開清華園時,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請我,我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省立濟南高中是當時全山東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國文教員,待遇優渥,每月一百六十塊大洋,是大學助教的一倍,摺合今天人民幣,至少可以等於三千二百元。這是頗有一些吸引力的。爲什麼這樣一隻“肥”飯碗竟無端落到我手中了呢?原因是有一點的。我雖然讀西洋文學,但從小喜歡舞筆弄墨,發表了幾篇散文,於是就被認爲是作家,而在當時作家都是被認爲能教國文的,於是我就成了國文教員。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深知自己能吃幾碗乾飯,心虛在所難免。我真是如履薄冰似的走上了講臺。

但是,宋校長真正聘我的原因,還不就這樣簡單。當時山東中學界搶奪飯碗的搏鬥是異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換校長,一大批教員也就被撤換。一個校長身邊都有一個行政班子,教務長,總務長,訓育主任,會計,等等,一應俱全,好像是一個內閣。在外圍還有一個教員隊伍,這些人都是與校長共進退的。這時山東中學教育界有兩大派系:北大派與師大派,兩者勾心鬥角,爭奪地盤。宋校長是北大派的頭領,與當時的教育廳長何思源,是菏澤六中和北京大學的同學,私交頗深。有人說,如果宋校長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與何在國外也是同學,則他的地位會更上一層樓,不止是校長,而是教育廳的科長了。

總之,宋校長率領着北大派浩蕩大軍,同師大派兩軍對壘。他需要支持,需要一支客軍。於是一眼就看上了我這個超然於兩派之外的清華大學畢業生,兼高中第一級的畢業生。他就請我當了國文教員,授意我組織高中畢業同學會,以壯他的聲勢。我雖涉世未深,但他這一點苦心,我還是能夠體會的.。可惜我天生不是幹這種事的料,我不會吹牛拍馬,不願陪什麼人的太太打麻將。結果同學會沒有組成,我感到抱歉,但是無能爲力。宋校長對別人說:“羨林很安靜!”宋校長不愧是北大國文系畢業生,深通國故,有很高的古典文學造詣,他使用了“安靜”二字,借用王國維的說法,一着此二字,則境界全出,勝似別人的千言萬語。不幸的是,我也並非白癡,多少還懂點世故,聆聽之下,心領神會;然而握在手中的那一隻飯碗,則搖搖欲飛矣。

因此,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到哪裏去呢?“擡眼望盡天涯路”,我只看到人海茫茫,沒有一個歸宿。按理說,我當時的生活和處境是相當好的。我同學生相處得很好。我只有二十三歲,不懂什麼叫架子。學生大部分同我年齡差不多,有的比我還要大幾歲,我覺得他們是夥伴。我在一家大報上主編一個文學副刊,可以刊登學生的文章,這對學生是極有吸引力的。同教員同事關係也很融洽,幾乎每週都同幾個志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館,反正工資優厚,物價又低,誰也不會吝嗇,感情更易加深。從外表看來,真似神仙生活。

然而我情緒低沉,我必須想法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至高無上的夢就是出國鍍金。我常常面對屋前的枝葉繁茂花朵鮮豔的木槿花,面對小花園裏的亭臺假山,做着出國的夢。同時,在燈紅酒綠中,又會驀地感到手中的飯碗在動搖。二十剛出頭的年齡,卻心懷百歲之憂,我的精神無論如何也振作不起來。我有時候想:就這樣混下去吧,反正自己毫無辦法,空想也白搭。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這輛車還沒駛到山前,等到了山前再說吧。

然而不行。別人出國留學鍍金的消息,不時傳入自己耳中。一聽到這種消息,就像我看別人一樣,我也是渾身發抖。我遙望歐山美水,看那些出國者如神仙中人。而自己則像人間凡夫,“更隔蓬山千萬重”了。

我就這樣度過了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