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的散文《陰》

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本名楊季康,[1] 江蘇無錫人,中國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

  陰

一棵濃密的樹,站在太陽裏,像一個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臉的高興,風一吹,葉子一浮動,真像個輕快的笑臉;可是葉子下面,一層暗一層,綠沉沉地鬱成了寧靜,像在沉思,帶些憂鬱,帶些恬適。松柏的陰最深最密,不過沒有梧桐樹胡桃樹的陰廣大。疏疏的楊柳,篩下個疏疏的影子,陰很淺。幾莖小草,映着太陽,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閃耀着,地下是錯雜的影子,光和影之間那一點綠意,是似有若無的陰。

一根木頭,一塊石頭,在太陽裏也撇下個影子。影子和石頭木頭之間,也有一片陰,可是大小,只見影子,覺不到有陰。牆陰大此,屋陰深些,不像樹陰清幽靈活,卻也有它的沉靜,像一口廢井、一潭死水般的`靜。

山的陰又不同。陽光照向樹木石頭和起伏的地面,現出濃濃淡淡多少層次的光和影,挾帶着陰,隨着陽光轉動變換形態。山的陰是散漫而繁複的。

煙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沒有陰。大晴天,幾團浮雲會投下幾塊黑影,但不及有陰,雲又過去了。整片的濃雲,矇住了太陽,夠點染一大半天的陰,夠籠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無際的晦霆。不過濃陰不會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輕陰。好像誰往空撒了一匹輕紗,蕩腸在風裏,撩撥不開,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識愁滋昧的少年心情。愁在哪裏?並不能找出個影兒。

夜,掩沒了太陽而造成個大黑影。不見陽光,也就沒有陰。黑影滲透了光,化成朦朦朧朧的黎明和黃昏。這是大地的陰,誘發遐想幻想的陰。大白天,每件東西這着陽光就有個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懷着一團陰。在日夜交接的微光裏,一切陰都籠罩在大地的陰裏,蒙上一重神祕。漸漸黑夜來臨,樹陰、草陰、牆陰、屋陰、山的陰、雲的陰,都無從分辨了,夜吞沒地所有的陰。

一九三六年

  風

爲什麼天地這般複雜地把風約束在中間?硬的東西把它擋住,軟的東西把它牽繞住。不管它怎樣猛烈的吹;吹過遮天的山峯,灑脫繚繞的樹林,掃過遼闊的海洋,終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爲此,風一輩子不能平靜,和人的感情一樣。

也許最平靜的風,還是拂拂微風。果然紋風不動,不是平靜,卻是醞釀風暴了。蒸悶的暑天,風重重地把天壓低了一半,樹梢頭的小葉子都沉沉垂着,風一絲不動,可是何曾平靜呢?風的力量,已經可以預先覺到,好像蹲伏的猛獸,不在睡覺,正要縱身遠跳。只有拂拂微風最平靜,沒有東西去阻撓它:樹葉兒由它撩撥,楊柳順着它彎腰,花兒草兒都隨它俯仰,門裏窗裏任它出進,輕雲附着它浮動,水面被它偎着,也柔和地讓它搓揉。隨着早晚的溫涼、四季的寒暖,一陣微風,像那悠遠輕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現出憂喜不同的顏色。有時候一陣風是這般輕快,這般高興,頑皮似的一路拍打撥弄。有時候淡淡的帶些清愁,有時候潤潤的帶些溫柔;有時候亢爽,有時候淒涼。誰說天地無情?它只微微的笑,輕輕的嘆息,只許抑制着的風拂拂吹動。因爲一放鬆,天地便主持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兩岸縛束太緊,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沒了邊界,便自由了。風呢,除非把它緊緊收束起來,卻沒法兒解脫它。放鬆些,讓它吹重些吧;樹枝兒便攔住不放,腳下一塊石子一棵小草都橫着身子伸着臂膀來阻擋。窗嫌小,門嫌狹,都擠不過去。牆把它遮住,房於把它罩住。但是風顧得這些麼?沙石不妨帶着走,樹葉兒可以卷個光,牆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樹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可以捲起大浪,把大塊土地吞沒,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腦幾掃個乾淨。聽它狂嗥獰笑怒吼哀號一般,愈是阻擋它,愈是發狂一般推撞過去。誰還能管它麼?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天上的雲壓近了地,太陽沒了光輝,地上沒了顏色,直要把天地搗毀,恢復那不分天地的混飩。

不過風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將出去。不管怎樣猛烈,畢竟悶在小小一個天地中間。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動着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壓伏下去。風就是這般壓在天底下,吹着吹着,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亂,自己照舊是不得自由。未了,像盛怒到極點,不能再怒,化成懨懨的煩悶懊惱;像悲哀到極點,轉成綿綿幽恨;狂歡到極點,變爲淒涼;失望到極點,成了淡漠。風盡情鬧到極點,也乏了。不論是嚴冷的風,蒸熱的風,不論是衷號的風,怒叫的風,到末來,漸漸兒微弱下去,剩幾聲悠長的嘆氣,便沒了聲音,好像風都吹完了。

但是風哪裏就吹完了呢。只要聽平靜的時候,夜晚黃昏,往往有幾聲低籲,像安命的老人,無可奈何的嘆息。風究竟還不肯馴伏。或者就爲此吧,天地把風這般緊緊的約束着。

四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