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情人花開遍了天涯作文

一.紅藕香殘秋

當情人花開遍了天涯作文

早秋的空氣浮游着絲絲寒意,於是,朝雨晚風在不經意中悄悄來臨,十指纖纖敲動鍵盤,感覺真的有些冰涼呢。

初曉綠安靜的坐在電腦前,打開郵箱,她看到了一晨發來的郵件。

---綠兒,如果真的有些不快樂,就出去走走,或者來我這裏。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飛沙如落花的大戈壁嗎,殘陽似血,沙丘連綿起伏,紅柳林在落日的映照下紅豔誘人,石礫山下獨一無二的碎石泉和情人梅,一如我曾經告訴你的那樣美麗。如果你不快樂,來吧,我等你,這裏有你夢中想要的。

初曉綠嘆了一口氣,頭深深地向後仰去,長髮零亂地散落在椅背上。她看着天花板,白色石膏板構成幾道簡單的弧線,弧線正中是淡綠色的水磨沙花瓣燈,感覺素淨而清爽。這是申劍親自設計的,在他們的新居裝修伊始,他就在工作餘暇設計了書房的雛形,他知道她喜歡淡淡的綠,所以,一切簡單而充滿了春意。

今夜,申劍,回來嗎?

申劍,你回來吧,回來吧。初曉綠聽到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在輕輕呼喚着。申劍,我要你回來,你回來,你要回來聽到了嗎?你回來了,那麼我就可以當網絡是個夢幻,只有你纔是我最真實的情感。請你一定回來,在我煩惱的時候,你會爲我解決一切的,不是嗎?從前就是這樣,現在也一定是這樣。你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

曉綠覺得眼裏有溼溼的東西順着臉龐流了下來。明明知道,申劍不會回來,他工作很忙,忙到幾乎都要忘記他的小妻子,忙到只好在不見面的時候一天一個電話。當初他調去刑警隊時她極力反對,誰都知道警察這個職業很辛苦,其中最辛苦的就是刑事警察。初曉綠甚至動用了一切手段讓申劍留在分局辦公室,結果事與願違。後來她才知道,去刑警隊是申劍自己主動要求的,他說,當警察不做刑警,等於是半個警察。

於是,婚後四年中,刑警申劍的工作越發忙碌,他的妻子初曉綠漸漸地習慣了一個人在家的日子。

有一件事情初曉綠還是很明白的,那就是申劍很愛她。申劍只是選擇了一份他自己想要做的工作而已,一個男人,終究是要有男人的事業,他不能只在小小的溫柔鄉里沉浮。其實,在初曉綠心裏對那些只知道居家過生活的男人還是有點兒輕視的。她所欣賞的男人,必定是處事偉岸、舉止穩重而又不失溫柔體貼的,而申劍按她的標準幾乎可以打90分,那不足的十分就是,他沒有太多的時間陪她,只在夜深時會記着給她一個電話,在辦完一件案子時會去超市採購然後回家把她愛吃的食物塞滿冰箱。

初曉綠是一家商業雜誌的廣告美編,工作既不悠閒也不繁忙,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在手中一點點滑過去了。她開始嘗試着塗鴉一些文字,美術和文學歷來糾纏不清,結果她就一發不可收拾的寫了起來。先是詩和一些散文隨筆,後來也寫了幾篇類似小說的稿子。她從不向紙質媒體投稿,只在一些網站的文學論壇發表自己的文字。對於她,這似乎也填充了一個人的時光。

生活,也許只有這些就足夠了,如果,一晨不出現的話。

初曉綠經常登陸的論壇是天堂雨屋。天堂雨屋是某站的一個散文原創空間,一晨的名字最初是出現在初曉綠在天堂雨屋發表的文章跟貼上。他的跟貼,是在《有生的日子》後面,那是一篇帶着深深感傷的隨筆。---逝去的日子,宛如春深的落花,在記憶的銅版上烙下片片印痕。愛情註定了宿命,任誰也無法逃出這段故事應有的章節。有的時候常常會想,前生,我是秦漢時開遍山野的那種瘦瘦的菊花吧,曾在項王的長劍下自由的揮灑着千般風采,用一季柔媚溫存着血淚豪情。待一切灰飛煙滅了,靈魂遊遊蕩蕩泊在此岸、彼岸之間,秋來,雁落,是我綻放的季節了嗎……

一晨的跟貼,---如果你是我前生不小心斬斷纖莖的那朵菊花,如果你的魂魂還不曾來到今生,那麼我願做一條渡你的夢河,請你在我的心中綻放。

這樣表達直白的跟貼,初曉綠是第一次看到,她有些感動。網絡是虛擬的空間,但是坐在每臺電腦前的人卻是真實的,網絡中的情感不需要任何裝飾,誰也沒有必要在這裏戴上面具,每一個ID都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人,每一個ID表現的都是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我。在網絡裏,絕對自由,絕對安全,絕對可以肆意的釋放心靈,這或許就是網絡引人入勝的所在。

初曉綠知道,只有真正讀懂她的人,纔會寫下這樣的跟貼,而寫下這樣跟貼的人必定已將她的句子讀了千遍萬遍。她認真的給一晨回覆,---感謝你,在心中爲我留下的位置,如果我是一朵花魂,我願意在每一片山野開放。

此後,初曉綠每一篇發表在天堂雨屋的文章,都會有一晨的跟貼。而初曉綠幾乎爲一晨的每個跟貼都作了回覆。那些簡短的句子,在她和他之間,似乎是一陣清風拂來拂去,爲彼此帶來溫馨的氣息。

春天來了,初曉綠去桃城做圖片,她看到了一片在天無盡頭的桃花林,那粉豔的美景似是轉世的花魂,讓她欲走還留。回來後她寫了一篇題爲《三月桃花舞》的短文發表在天堂雨屋,文中寫到了崔護那首著名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一晨跟了貼子,是一首歌詞,《生命中的精靈》。初曉綠點擊相關鏈接,她聽到了李宗盛略帶着蒼桑的歌聲在耳畔響起。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夢中叫醒,再一次開放你的心靈。關於愛情的路我們都曾經走過,關於愛情的歌,我們都聽的太多,關於我們的事他們統統都猜錯,關於心中的話只對你一個人說。

歌聲一直在響着,初曉綠就一直一直坐在電腦前聽着。生命中的精靈。她似乎掉進了一種幻變的情景中,她騎坐在一匹疾馳的駿馬上,四周風聲獵獵,沙丘連綿,朝霞溶金,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彷彿有一個人在等候她的歸來,她向着朝陽奔馳而去。

二.多情自成愁

週末的晚上,初曉綠在天堂雨屋留言板上看到了一晨的留言,“green,你好,想和你聊聊,你今晚來天堂山莊好嗎?我等你。一晨。”天堂山莊是和天堂雨屋相鏈接的一個聊天室,她很少去那裏,偶爾有網友邀請她去談一些稿子的觀點、看法,她纔去一次。

登錄,進入天堂山莊聊天室。曉綠看到一行悄悄話出現在屏幕上。一晨在向她問候。她有禮貌地迴應他。一晨做了自我介紹,現役軍人,29歲,曾經在軍藝學過兩年油畫,後來在航空學院進修三年,現在空軍某訓練基地就職。她知道了一晨是他真實的名字。

他告訴她,他和她距離千里之遙,他在塞外那個名字叫做酒泉的小城,而她是在冀中平原的R市。一晨也知道了這個英文名字叫做綠色的女子,真實的名字是初曉綠,她喜歡綠色的衣飾,喜歡留着長長的發,喜歡美麗的圖畫和美麗的文字。

第一次在網上聊天,初曉綠居然和一個未曾謀面的人說了那麼多的話,她覺得很開心,有多久了呢,沒有人這樣陪着她安靜悠閒的聊天。而一晨只有在週末纔有時間陪她這樣聊天,部隊有着嚴肅的紀律,作爲一名優秀的軍人,一晨是不會違反紀律在工作日上網的。初曉綠記得,一晨的跟貼幾乎都是在週末貼上去的。

那晚告別的時候,一晨說,每個週末,我在天堂這兒等你。

日子於是在一個又一個的週末中走過,從春到夏,每個週末的下午,一晨都在天堂雨屋等候初曉綠。初曉綠只要沒有其它事情,就一定會如約到來。每次,一晨都會讓她開心的笑。每次,在微笑中她都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她告訴他,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他卻說,我不會打擾你今生的幸福,因爲我希望你幸福,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來生你做我的妻。

一晨在網上發過來他的照片,一張着軍裝的,高大英俊;另一張是穿了便服,隨意灑脫,五官分明的國字臉,眼神靜靜地看着初曉綠,恍若是隔世的陽光灑在她心上。在一晨的要求下,她也將兩張照片發到他的信箱裏,一張是她自己,長髮,微笑;另一張是她和申劍的合影,她站在申劍身邊,幸福合諧。一晨發郵件告訴她,我的綠,和我想象中一樣。

有一天,一晨說,我想聽你的聲音。然後,初曉綠看到屏幕上出現了一行數字,那是一晨的手機。她遲疑了幾分鐘,拿起手機輕輕撥通了那個號碼。

你好,是曉綠嗎?她聽到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微笑的聲音,略帶些許暗啞。

是我,我是曉綠。她輕輕回答。

你的聲音也和我想象中一樣,沒有異域的感覺。他說。

我想聽你唱那首歌,可以嗎?初曉綠突然想起了《生命中的精靈》。

一晨似乎猶豫了一下。他說,好的,我只爲一個人唱過這首歌,你是第二個聽到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初曉綠聽到一晨的歌聲從電話中流淌過來。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夢中叫醒,再一次開放我的心靈。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一晨的歌聲止了。她強忍着淚水輕聲地問,我是你生命中的精靈嗎?

是的,你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是我今生來世裏最牽掛的那個人。一晨說。

在那些無法割捨的依戀中,初曉綠不得不承認,從一開始,一晨和她就註定了是一幕無望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懷着深深地悲哀,她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爲什麼沒有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候/爲什麼遇見你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我是一棵樹/ 一棵有着復生命的樹/重複着鬱鬱蔥蔥的季節/卻無法逃離秋葉飄零的蒼桑/當我老去/舊日年輪的彎痕上是否還會有你/一片雲彩溫柔掠過的印跡。

轉瞬已是初秋,梧桐樹的葉子變成金黃的顏色,似落在枝頭的殘蝶,遲遲不肯隨風飛走。

初曉綠的生活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心啊,沉沉地繫着遙遙來生的等待。今生的她,卻沒有任何不幸福的理由。

週末申劍在家的時候,她就陪他一起看電視、玩遊戲,或者他陪她去逛街、去書店,無論怎樣看來,他們都是一對幸福的小夫妻。一天清晨醒來,她發現申劍正在細細地看她,她低下眼簾說有什麼好看,便將頭轉向一旁。申劍摟過她的肩,說,綠綠,我發現你有點瘦了,都是我不好,總是忘記照顧你。她心中一顫,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下來,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申劍嚇了一跳,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停地道歉。綠綠,好貓咪,都是我不好,我工作太忙,總是忘了你,原諒我,原諒我行不行?不然這樣,我歇年假好不好,我帶你去西陵,你不是一直想去那裏寫生嗎?

初曉綠大聲地抽泣着,多少天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此時她終於找到了一個足夠放聲大哭的理由。二十七年了,她從未過這樣深切的悲哀,她一直以爲,她所有的生活都在既定的軌跡中運行,一切都是塵埃落定,一切都不會有什麼改變。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在長長的一生裏,爲什麼,會讓她遇到另一個珍愛她的人?

是不是她對人生過於奢求,是不是她不應該擁有那個來生的願望?

愛情是世間永遠不會落幕的故事,愛情從來不是過錯,愛情所註定的只有時間和空間遙遙交錯。在時空的距離中永遠存在着這樣一種無奈,一如兩列火車相對開過的剎那,曾經愛過的兩個人隔了車窗短暫的對視,原來,深愛的他(她)正在與我錯過。而錯過了的,只能是錯過。誰又有力量將時空逆轉,讓自己的愛情再一次重新來過?

自從那次大哭之後,申劍很努力地找出許多工作之餘的時間來陪她,他深愛着他嬌小柔弱的妻子,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她是他的妻。他盡一個男人的所有包容着她、寵愛着她,他要和她走過漫長的一生,陪着她看盡所有朝陽和落日,陪着她慢慢變老,就象有首歌中唱到的,---你永遠是我心裏的寶.

初曉綠的生活依舊,只是越發的沉默安靜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將那些無處可散發的憂傷組成了句子,----儘管,故事的章節已如曇花般開放,而我若能強忍住凋零的淚水,那顫顫危危轉往來世的約定啊,又將飄向何處……

在天堂雨屋的留言板上,一晨輕輕的問她,是誰,讓你落淚?

初曉綠撥通了一晨的手機。

你好,是綠兒嗎?她聽到了一晨熟悉的聲音。

是我。她說。

爲什麼你寫的句子裏有淚水?最近有些不快樂是嗎?我能看出來,你寫那些句子時一定是流了淚。不希望你會不快樂,更不希望,你是因爲我不快樂。一晨說。他聽到曉綠輕輕地抽泣聲。

綠兒,我知道你的淚是爲了我,不要哭好嗎?我說了,你的今生在另一個好男人手裏,你會過的平安幸福快樂。我愛你,但我不會剝奪他的權利,他是照顧你一生的人,珍惜他,珍惜你自己。我爲你承諾來生,我爲你相信有來生,在今生我不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否則上天會安排你做我的妻。記住,我不要你做情人,我也不做你的情人,因爲,我愛你,我只要你做我的愛人。一晨說着,覺得眼睛裏有溼潤的東西涌出。

曉綠已是淚流滿面。

情人梅是在秋天開放嗎?她含着淚輕聲地問。

是的,當秋天來臨,馬蘭草將要枯萎了,情人梅就開始含苞欲放。深秋落葉滿地的時候,情人梅會在落葉中一直綻放到雪花飄。情人梅是大戈壁最美麗的花兒,它總是兩朵兩朵地開放,非常小巧玲瓏的天藍色花瓣,我一直以爲,情人梅是樓蘭中那個長眠女子的靈魂所幻變成的,它是大漠中最美麗的情花。一晨用緩慢語氣說着,曉綠彷彿看到了深秋的戈壁灘上,每一棵孤獨的胡楊樹下都盛開着人間最美的花兒。

我多想看到它們啊,在夢裏,我都想知道那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她喃喃地說。

一晨沉默了一會兒,說,來吧,綠兒,情人梅快要開花了,你來了,我會給你講一個情人梅的愛情故事,關於我的。

三.一種相思苦

初曉綠走下火車,西北的秋風帶着寒涼撲面而來,她伸手拉了拉風衣的領子,長髮和淡綠色的絲巾在風中飄動着。

擡眼向站臺上望去,她看到一個穿西裝的高大男人向她走過來,是一晨。那矯健的走姿,筆直的身形,彷彿是久已熟悉的。她微笑着站在他面前,發現自己纔剛剛到他的肩膀。一晨伸開胳膊抱了她一下,說,我的綠兒,果真象情人梅一樣小巧。

綠色越野吉普在戈壁灘安靜的柏油路上走了一個小時,初曉綠來到一晨所在的空軍某基地導航連。連隊外面彩旗飄揚,她剛剛走入大門,就聽到一陣噼噼啪啪地爆竹聲,嚇的她扭頭撲進一晨懷中。沒事沒事,是戰士們在歡迎你呢。一晨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說。

曉綠不好意思地轉過身,笑了。

對不起,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部隊裏有規定,幹部家屬來探親要向上級彙報,我說你是我的未婚妻,可以嗎?一晨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哦,是嗎,既然你說了,那隻好這樣了。曉綠感覺有些突然,但是很快就接受了。一瞬間她看到一晨的笑容似陽光般,溫暖,燦爛。

一晨帶曉綠去客房休息。兩天兩夜的旅途的確使她有些疲乏,很快地,她就進入了沉沉的夢鄉。夢中,藍紫色的情人梅開遍了天涯,她在花叢中輕輕地走着,走着,永遠也走不到花兒的盡頭……

驀地她睜開了雙眼,她看到眼前綻放了一片美麗的藍花兒,花叢中是一個長髮女子淡綠色的背影。

那是一幅油畫。一晨換上了軍裝,站在畫的旁邊。

初曉綠仔細地看着一晨,用一種研究的目光。

怎麼了?一晨問。

你,穿軍裝很帥。她說。

啊,我本來就是穿軍裝的人嘛。一晨笑。

要開晚飯了,好多人等着爲你接風。一晨又說。

初曉綠隨一晨來到餐廳,戰士們整齊地坐在餐桌前,看到一晨和曉綠進來,立刻齊刷刷地站起來,嫂子好---!整齊的聲音響徹餐廳。沒有思想準備的初曉綠臉紅了。

嫂子,歡迎你。司務長小馬走過來爲曉綠拉開椅子。

初曉綠坐在一晨身邊。桌上的菜很豐盛,司務長把各種各樣的菜在她面前的盤子裏堆了一座小山。

好好吃,司務長的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這是我們連裏最高貴賓待遇,只有家屬來隊時才這樣呢。一晨笑着對她說。

我們連長好福氣,嫂子真漂亮。司務長打趣地說道。

就是就是,我們連長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旁的副連長也湊熱鬧。

初曉綠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有那麼好嗎?她說。

好不好需要你來說纔對,他僅在我們眼中好是不夠的,還要在你眼中最好。一直不說話的指導員發言了。

我覺得,他很好。初曉綠笑着說。

大家都笑了。一晨的笑容在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晨和連裏幹部們開完例會,將幾件事交待給副連長,就帶着初曉綠走出了營區。

今天我帶你隨便走走,看看戈壁灘的風景。一晨告訴她。

穿過營區外的白楊樹林,就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戈壁。沒有風,秋空湛藍如洗,向遠方望去,藍的天和黃的沙連成一體,似乎天地間的只有這兩種顏色存在。沙地上到處是各種形狀的碎石,大都被戈壁的風沙磨去了棱角,秋天的陽光照在碎石上,反射出點點光芒,遠遠望去似是昨夜的星光灑在無垠的戈壁灘上。間或有一棵兩棵的樹站在天盡頭的方向,彷彿是人世間孤獨的隱者。

那邊好象有山的影子呢。初曉綠說。

是的,那是祈連山,據說山的那一邊是美麗的內蒙古大草原。一晨答。

戈壁灘太靜了,它和都市幾乎是兩個版本,真的,好象不是人間一樣。曉綠感慨地說。

戈壁灘是人世間的珍本,它洗滌人心的慾望,是人間最美麗祥和的地方,在這裏,你纔會想起返樸歸真的含義。一晨站在初曉綠身後,看着她瀑般灑落的長髮。

真好,我突然覺得自己要有羽化成仙的感覺呢。曉綠微笑。

那樣最好,如果真的羽化,你就永遠留在我身邊了。一晨輕輕握着她的手。

曉綠嘆了一口氣,將臉貼在一晨懷中。

兩個人走進一片奇特的樹林,這片樹林一看而知是天然形成的,東一棵西一棵隨意的生長着,沒有任何人工種植的痕跡。林中的樹木和平原地區的槐樹有些相象,只是葉片很奇怪,彷彿被霜打過一般,片片掛滿了白色的`霜霧,更爲奇妙的是在這些含霜的枝葉上結滿了紅紅黃黃的果實,象棗兒一樣的形狀,卻比棗兒要小上幾倍,閃着如螢的光澤,非常漂亮。曉綠伸手摘下一顆放進口中,只嚼了幾下,就啊的一聲吐在地上。

真澀。她皺着眉說。

這是沙棗樹,戈壁灘上最頑強的植物,不論風沙多大多猛,它依然以旺盛的生命力發芽開花結果。它在六月份開花,在花開的季節,整個戈壁都浸在一種甜甜的香氣中,到處都是醉人的花香。一晨摘下一顆沙棗,放進口中慢慢地品味。

曉綠看着一晨,又看了看枝頭上那些鮮豔美麗的果實,摘了幾顆放在口袋中。生命,在任何環境中都要活出一份美麗,這種心境,許多人悟了一生竟然不知答案,而這茫茫戈壁上的樹木卻在風沙中自足堅忍的生存着,並且開香花結豔果。

我要你,也象沙棗樹這樣用美麗的心態走過一生。她看着一晨的眼睛,堅定地說。

我會的,你也會的,我們都會好好走過自己的一生。一晨說。

夜深了,風颳過營區,呼嘯着在夜空中盤旋,似乎遠方傳來千軍萬馬疾馳而過的聲音。坐在一晨的辦公室裏,初曉綠感覺有點冷,一晨將她擁在懷中,用棉大衣把兩個人緊緊裹起來。

一晨打開電腦,熟練地點擊着。

曉綠看到電腦上出現了幾個字。

當情人花開遍了天涯---綠兒文集。

屏幕上打開了一張圖片。一片藍紫色的花兒在風中搖曳着,一個美麗的淡綠色身影在花叢中靜立。原來是那幅掛在客房中的油畫,曉綠知道是一晨畫的。圖片下面有幾行綠色的字水波一樣流動着,---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打開目錄,曉綠所有發表在天堂雨屋的文章都在這裏,而一晨所有的跟貼也在這裏。每一篇文章,一晨都精心的配了圖片,每一張圖片的色彩都是深的綠淺的綠。

初曉綠突然有落淚的感覺。她說,一晨,不要對我太好。

知道嗎,在第一次讀你的文字時,我就在想,是什麼樣的女子用畫面的感覺寫出那些靈魂深處的語言,每讀一次,就覺得畫面更清晰一些,在你給我回復之後,我就知道,你是我畫中的那個身影,而這個身影,離開我六年了。一晨靜靜地說着,點燃了一支香菸。

還記得我告訴你我會講一個情人梅的故事給你聽嗎?其實,在畫那幅畫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世間真的有一個地方盛開着這樣一種藍色情人花,那是我爲一個女孩畫的。當時我在軍藝學油畫,我從小就喜歡繪畫。女孩是軍藝對面民族學院的學生,維族人,長的非常漂亮,夏天時經常穿着綠色的維族紗裙。我們經常搞一些聯誼活動,所以認識了她。這種無枝無葉的藍色花兒是我們憑空想象出來的,我們稱它情人花。那時我畫情人花只畫簡單的一兩棵,兩朵或者四朵相對着開放。在畫這幅情人花叢的時候,是在她離開人世之後,這也是我最後的一幅油畫。從此,我放棄了畫畫,開始專心的做一名航測兵。一晨的眼神在煙霧中變得模糊起來,他又點燃一支香菸。

爲什麼。曉綠問。

女孩的家在哈蜜市一個小鎮,那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伊斯蘭大家族,有着嚴格的族義族規,按照族規,如果她有一個姐妹,那麼她就可以嫁給外族人,而她的姐妹就必須嫁給本族。但是不幸的是,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兒,所以,她必須要嫁給本族男子。那年暑假我陪她回到家鄉,在她父母面前我們遭到了一致反對,我被迫一個人離去。假期過後回到學校,她便不再理我。我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畫的情人花悄悄送到她手中,她什麼也不說,只是流淚。後來接連好多天不見她的身影,我找到她的同學,才知道她回家鄉訂婚了。再後來,還是不見她的身影。終於有一天我知道她在回家鄉的途中出了車禍,那次車禍中並不嚴重,只有一個人死亡,就是她。她的名字叫艾圖蘭,漢語就是公主的意思。她離去後,我強打着精神在軍藝又呆了一段時間,但卻失去了繪畫的靈感。我的父母都是比較開明的軍人,他們知道後,把我接回蘭州,安排我去航空學院進修了三年。再後來,我就來到了這裏。

一晨說完這些,煙息了。他摸了摸曉綠的手,感覺很涼,就把她的兩隻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暖着。

這幾年,爲什麼不試着給自己找一個伴侶?曉綠輕聲問他。

談過幾個女朋友,時間都很短,我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愛的感覺,我不可能爲婚姻選擇伴侶,我只爲愛情選擇愛人。一晨說。

初曉綠沉默了。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一晨看着她笑了,綠兒,別爲我擔心,有你在我心中,我會過的很好。

可是,沒有我的時候你是孤獨的,有了我,你還是孤獨的。初曉綠想流淚。

有了你,我不孤獨,因爲我在等着你來生嫁給我。一晨輕撫着她的長髮,將脣深深印在她的發間頸上。

初曉綠的臉轉了過來,一晨的脣落在她脣上。

呼嘯的夜風中有歌聲傳來,生命中的精靈。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夢中叫醒,再一次開放我的心靈。

四.兩處閒愁時

初曉綠坐在操練場上,在清晨的陽光中看着一晨帶着戰士進行操課,她是如此地迷戀他矯健的軍姿。一晨的確是個優秀的軍人,在連隊的這幾天,初曉綠感覺出戰士們對他的擁護和尊重。那天文書小周對她說,嫂子,你來了連長多高興啊,天天都在笑,平時他笑的很少,只有在連隊集體活動時纔會聽到他的笑聲。

初曉綠想到小周的話,心中不禁有些闇然。

指導員踱着步向她走來,他和一晨的工作關係非常融洽。

看我們連長夠不夠帥啊?我們連長可是標準的好男人,無論長相、性格、才氣,除了部隊上還有這樣的人,地方上可真的不好找到呢。我們連一直是全軍區的模範連隊,連長是大功臣,據可靠消息他今年被列入了航院營職培訓名單,前途不可限量呀。指導員邊笑邊對初曉綠說。

初曉綠非常明白他善意的話裏隱藏的意思,她微微地笑着,說,謝謝你對他的稱讚,他很優秀,我會好好珍惜他。

早飯後,一晨把越野吉普停在營房外,告訴曉綠,今天去石礫山。

可是今天不是週末的休息時間,你不在連隊裏不太好吧。曉綠說。

家屬來隊,在不誤工作的情況下可以享受特殊假日,這是部隊上不成文的規矩,我可一次也沒有享受過呢。一晨笑如春風地對她說。

哦,這樣啊。初曉綠上了車。

戈壁灘上放眼是茫茫沙海,沒有準確的道路,吉普車順着電線杆延伸的方向前進着,一晨說只有這樣走纔不會迷路。

漸漸地,初曉綠眼前出現了一座灰白色的山峯。

一晨將車停在山腳下。

曉綠髮現石礫山不同於其它山峯的異處了,原來,這是一座由無數白色碎石塊堆成的山,石塊有大有小,小的如拳,大的則如石碾,這些石塊高低錯落的堆放在一起,居然成了一座奇異的山峯。只是不知道,是誰有這樣的耐心和力量將它們堆在一起呢?怕是天斧神工,除了這茫茫戈壁,誰也不知道答案吧。

一晨拉着曉綠的手,小心地走在碎石塊中。他要帶她去看碎石泉。

如果不是有潺潺流水的聲音,如果不是看到綠色的水草,沒有任何人會相信這沙海的石山裏居然會有泉眼,泉水從塊塊碎石上涌出卻並不滲漏,延着碎石流淌出了一條小溪的痕跡。那些因着泉水而從石縫中掙扎着生長出來的水草,生機盎然。

初曉綠有些興奮,大戈壁真的神祕而美麗。

高興嗎?一會兒還有更美麗的等着你呢。一晨微微笑着,看她象個孩子似的那樣開心。

是什麼,情人梅?她問。

是的。一晨答。他要曉綠在泉水旁等着,回車上拿來了棉大衣。

一會兒就要用到它了。一晨告訴曉綠。

果然,越向石礫山深處走越感到空氣的寒涼,一晨把大衣披在初曉綠身上。

轉過幾個山坡,他們來到了一處向陽的碎石谷中。山外明明是秋天,而這裏似乎是剛剛下過雪,地上積雪厚厚的,踩上去吱呀作響。看着曉綠驚異的目光,一晨告訴她,雖然戈壁灘的冬天很少下雪,但這道山谷中積雪常年不化,即使是夏天也會有經年的殘雪隱藏在谷中。向石谷深處走去,初曉綠看到點點藍色的光芒在閃爍,那細微的玲瓏剔透的情人梅一簇簇展現在她眼前。她的雙膝輕輕跪在花叢中,用一種近乎憂傷的眼神仔細地看着那指甲般大小的對生花朵,沒有多餘的枝節,沒有葉子,只是一枝纖弱的莖上託着兩朵四朵六朵的藍色花兒。在這樣寂寞的山谷中,在經年不化的殘雪中,花兒,你爲誰開放?

爲什麼,它叫情人梅。曉綠輕輕地問,怕自己的聲音會驚動了這在絕世幽谷中生長的花兒。

不知道,在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我詢問過當地老百姓,他們告訴我叫情人梅。一晨站在她身後,回答。

它們好象有着憂傷呢,它們是開放的這樣美麗,這樣充滿了哀愁。曉綠輕輕嘆息着。

不會,它們的開放有它們的理由,它們是兩朵兩朵互相陪伴着開放,所以,它們不會憂傷,也不會寂寞,它們因着開放而美麗。一晨說。

誰會和我一起開放呢?初曉綠彷彿是在自語。

今生我陪你開放,來生,我還會陪你開放。一晨的話似秋風掠過曉綠的耳畔,風兒帶着他的話在山谷中飄動,於是,整座碎石谷聽到了他誓般的話語。

初曉綠的淚順着臉頰滑落。一晨,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一晨伸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這是他今生來世裏最疼愛的人啊。在情人花盛開的季節裏,他得到了他今生最想要的。

從石礫山歸來的途中,一晨把車開到了一片古城牆下。被風沙殘蝕的土牆寫滿了千秋蒼桑,斷壁頹垣中立着一個高高的土臺,圍砌着土磚土瓦。一晨牽着曉綠的手走上去,告訴她,這是古長城的一段遺址,而這個高臺就是烽火臺。

站在高高的烽火臺上,初曉綠舉目四眺,沙海茫茫,遠山似隱者,一切安靜而孤獨。她想起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詩句

如果,我在這裏許下一個願,上天是不是會幫助我實現它?初曉綠問。

應該會的,這斷牆見證了無數歲月的消逝,早已蘊了天地的靈氣,烽煙在古代是爲戰事報信,連天烽火起長煙時,就是愛人出征的日子,所以,烽煙起,人們就在心裏祈禱蒼天讓沙場男兒平安歸家。現在,我爲你燃起烽火,你許下的願,天爲證,地爲證,一定會實現的。一晨認真地說。

他在斷牆中尋到一些乾枯的芨芨草和駱駝刺,把它們搭成柴禾堆,用打火機點燃。

不知何時,風驟然平地而起,芨芨草和駱駝刺猛烈地燃燒起來,烽煙起,向着天盡頭飄去。初曉綠將手放在一晨手中,對着連天的烽火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有來生,我願意爲你洗衣爲你做飯,你會好好照顧我嗎?

一定有來生,在來生,我會比今生還要愛你疼你,因爲,你是我的妻。一晨覺得心裏倏地痛起來,爲什麼,綠兒會用如此悲哀的表情許下來生的願。他撿起一節未燃盡的枯枝,在烽火臺的殘牆上寫下了幾行字。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以此爲誓,在來生,我要和初曉綠相伴到白頭。一晨大聲地喊出了他的話,高亢的聲音隨着烽煙直入雲端。

那天,在戈壁的殘陽中,附近村落的人們都看到了烽火連天而起,也看到了高高的烽火臺上那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愛人,他們以天地爲誓,許下了來生的願。

每天,初曉綠都給申劍一個報平安的電話。臨行前她告訴申劍,去拜訪一個甘肅的大學同學。申劍親自送她上了火車,叮囑她,玩開心點,有事打電話,記着早些回家。

和一晨在一起的日子,她快樂而憂鬱。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離開這裏。大戈壁啊,終不是她此生的家園,只能是一個讓她心痛如昨的驛站,這個驛站載滿了遙遙來生的等待。

五.此情只待成追憶

戈壁灘的氣候早晚溫差變化很大,歷來有着“早穿棉,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的俗諺。可能是對天氣的不適應,初曉綠從傍晚就開始發燒。一晨下午帶着戰士去10#基地取航測數據軟件,來回三四個小時路程,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來。文書小周叫來衛生員給她打了退燒針,她靜靜地躺着,臉色有些蒼白。不知躺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夢中仍是那片無窮無盡開放的情人花,她在花叢走啊走,卻永遠走不到盡頭……

突然她被一陣猛烈的擊打聲驚醒。擁被坐起,她看到窗戶被狂風捲着沙石肆虐地敲擊着,砰砰作響,室外風聲怒吼,隱約夾雜着一兩聲狼嘯。大戈壁最常見的沙暴來了。她心裏一緊,將自己縮進棉被中。

一晨呢,還沒有回來嗎?他還在路上嗎?曉綠想起一晨,心裏驀地恐懼起來。她跳下牀向門外走去,她大聲喊着文書小周,小周從宿舍跑出來告訴她,連長還沒有回來。她的恐懼感更加強烈了。她在連部找到指導員,指導員看她一臉驚慌,用安慰的口氣說,不用着急,連長有經驗,不是第一次在路途中遇到沙暴,他一定會帶着戰士們安全回來的。

可是,可是這樣的風沙會把車都刮跑的,人一定會有危險。曉綠急急地說。

在沙暴來臨前,連長一定會找到避風的最佳位置,等風沙停後他就會回來,真的,原來也遇到過這種情況,人員全部安全歸隊。不要着急,連長沒有危險,很快就會回來的。指導員不緊不慢地說。

曉綠知道再多說什麼也徒勞,默然地轉身回到客房。

她不安地來回走動着,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躺在牀上。夜很深了,沙暴依舊瘋狂凌虐着戈壁灘。

曉綠看看了手機,已是午時。

一晨,你在哪裏?你還沒有吃晚飯,夜裏很冷,你沒有帶棉大衣,會不會凍着?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念着一晨的名字。

你快回來吧,我在等你回來,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她有種深深地恐懼感,她真怕從此再也見不到一晨的笑容。

凌晨時分,沙暴終於停了。一晨還是沒有回來。

初曉綠披着棉大衣站在連隊門口,傻傻地望向遠方。

曙光漸起,映照着稀薄的灰雲。曉綠看了看四下無人,一個人迅速地向營區外跑去,她要去找一晨,她一定會親自找到他。

她穿過防風林帶,朝着石礫山的方向跑去,她記得一晨說過,順着電線杆的方向走就不會迷路。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沙土中走着。一路上,看到許多低矮的檉柳和駱駝刺被一夜風沙堆成的沙丘掩埋起來,只在沙丘頂上露出幾椏孤零零的枝葉,有些胡楊樹只剩下樹冠,所有枝幹都藏在沙丘中。大戈壁,彷彿因着這場沙暴嶄新起來,昔日的沙丘不在,新的沙丘已經落成。每一個沙丘裏,掩埋了多少戈壁灘的風蝕歲月。

曉綠走出很遠很遠,心裏悲傷極了,一晨,你爲什麼還不來?淚水順着臉龐落下來,滴在沙地上,很快就不見了痕跡。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黑點漸漸變大,她終於看出來那是一輛綠色越野吉普車。

含着淚,初曉綠笑了。她向前跑去。

吉普車在曉綠面前停下。

一晨邁着大步走過來。

曉綠長髮亂七八糟的落在肩上,蒼白的臉上猶有淚痕。一晨心疼地將她攬入懷中,曉綠放聲大哭。一晨鼻子一酸,也落下淚來。

幾個戰士站在身後,默默地轉過頭去。

沙暴過後,初曉綠躺在牀上輸了兩天液,她一直髮高燒,一晨整整兩天沒有離開她一步。那天回來,指導員對他說,找到這樣的媳婦真是你的造化。

這時候一晨突然意識到,也許,曉綠來戈壁,是一個錯誤。她來了,她和他得到了歡樂,也帶來了她自己此生的情劫。

我想讓她幸福啊,我不能讓她有不快樂。一晨看着曉綠熟睡的臉龐,默默地對自己說。

初曉綠恢復了健康,她的假期也將結束。

又是週末,還有兩天,她就要離開戈壁灘了。

早飯後,一晨說,要帶她去一個世外桃源。

果真,他們來到一片寬闊的樹林裏,紅柳樹和沙棗樹枝節交錯着,時而有陣陣鳥鳴聲掠過林中。走出樹林,是一條清水河,河岸上密密地生長着蘆葦叢,正是深秋蘆花開時,白色的蘆花飛落在河面上,隨波逐流。一晨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向河對岸的蘆葦叢,幾隻野鴨子嘎嘎地驚叫着飛向半空。曉綠快活地笑起來。

快看,那是長尾雉,國家級保護動物。一晨指着沙棗樹上棲息着的一隻彩鳥。

啊,真漂亮。曉綠目不轉睛地看着,七彩的羽翎,頭上一點豔紅,頰部爲黑白兩色,頸是碧綠的,雙翅爲各色斑紋,長長的尾翼閃着藍綠的幽光。雉鳥好象發覺有人在看它,開展雙翅向空中飛去。

走,我們去河那邊。一晨拉着曉綠的手,繞過叢生的蘆葦,走到河對岸。

曉綠撥開葦叢,開心地叫起來,原來她看到幾隻毛茸茸的可愛小鴨子,嫩黃的扁嘴巴,烏黑的眼睛,一身土黃色茸毛。

不要動它們,鴨媽媽會心疼的。一晨說。

知道了。曉綠微微地笑。

一隻褐色的野兔瞪視着他們的到來,卻不知逃避,絲毫沒有危機感。一晨說那是因爲這裏很少有人跡,動物們只知道有食物鏈中的天敵,而不知道逃避人類。

一會兒我做烤魚給你吃。一晨動手在岸邊的沙地上用枯枝搭起了一個燒烤架。

他脫了鞋襪捲起褲角,然後走進河裏。曉綠好奇地看着,她發現水裏的魚兒並不躲避,有的魚兒反而去吻他的腳踝。一晨彎下腰把手臂伸進水中,毫不費力地就捉到了一條魚。

接着。他喊着曉綠,將魚甩到岸上。

魚兒在岸上不知所措的蹦了幾下,就被初曉綠捉住放進了塑料桶。

不一會兒,桶裏就裝滿了魚。

一晨將魚兒們剖洗乾淨,灑上細鹽,串在樹枝上去烤。

如果不是這兒有滿地的沙土,我真不敢相信這會是戈壁灘。曉綠邊吃着鮮美的魚肉,邊感嘆地說。

在寂寞的地方,往往有着不爲世人所發現的美麗事物。一晨說。

我會永遠記住這個美麗的人間桃源。曉綠說。

不要忘記。一晨看着她的眼睛。

我永遠不會忘記。曉綠看着一晨的眼睛。

六.山盟尤在,錦書難託

終於是離去的日子。

站臺上,一晨久久地擁抱着他最愛的女人。初曉綠的淚水打溼了他的衣襟,她說,我走了,我會想你,你不要忘記我。

一晨彷彿怕要失去曉綠,一直緊緊將她摟在懷中。我會一生一世都記得你,記得你帶給我的所有歡樂,記得我爲你許下的承諾,我愛你,直到來生。他在曉綠耳邊低聲地說。

列車一聲長嘯,初曉綠不得不一步一行淚地踏上了南去的列車。隔着車窗,一晨高大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她的淚如雨般落下。她看到手機上出現了一晨發來的短信息,---相信來生,等待來生,擁有來生。只有十二個字,卻讓她幸福而又哀傷。她想起古人的句子,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那長長一生的等待啊,何日才能與你一同歸去?

回到R市,一切如初。申劍爲了歡迎初曉綠的歸來,特意請了兩天假,陪她在家靜靜地看書、寫字,陪她一起下廚做三餐。夜深的時候,曉綠會想起遙遠的大戈壁上怒放的情人花,想起在大戈壁上爲她佇立一生守候一生的那個人。

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便會出現一晨微微地笑容,那熟悉的話語,那點燃一支香菸的神情,以及站臺上遠逝的身影,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重現。一個人在家,她不停地反覆播放卡彭特那首歌兒,yesterday once more。深深地沉沒在一種往事重來的感覺中,她寧願讓自己就此永遠睡去,在醒來的黎明陽光中,有一晨淡淡地笑容。

她知道,離去已經意味着遙遙無期的等待,意味着今生這一段情緣的結束。她不能奢求啊,儘管她愛着。人生的軌跡已註定是一個既定的方向,她的生活,塵埃落定。

她甚至想要學習遺忘,她不打開郵箱,不再寫句子,也不再登陸天堂雨屋。然而,做這一切的結果就是,她心中有了更多的空間想起一晨,儘管她想忘記,可是她卻無法抹去戈壁灘上的一切記憶。她悲哀着,她不知道,在漫長的日子裏,她如何在這種憂愁中走過一生?

終於,初曉綠忍不住進入互聯網查看郵箱,三封新郵件,都是一晨發來的。離開西北後,初曉綠沒有給一晨任何迴音,她彷彿是刻意地給自己製造一種遺忘的氣氛,不打電話,不在天堂雨屋發貼,不上天堂山莊聊天。她知道,一晨會等她的電話,週末時他會在天堂山莊靜靜地等候,而郵箱裏也必定會有一晨發來的郵件。

曉綠細細地將前兩封信件看完,一晨告訴她,他現在祈連山腳下的航測基地受訓,通訊不方便,手機信號也不好,只有週末時才能到十五公里外的小鎮網吧給她發郵件。當看到第三封信,她的心緊緊抽搐起來。---綠兒,是不是已經想要忘記戈壁,忘記我,如果你真能做到忘記,那麼也是一件幸事。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就象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一樣。你離開戈壁已經一個月了,現在的戈壁灘已是初冬,入冬前我去了一趟石礫山,情人梅依舊在盛開着,湛如天空的顏色,使我回憶起你的長髮你的容顏。前兩天,聽一起培訓的王營長說他昨天在航測信號塔上給媳婦打電話,居然打通了,這個辦法是一個老志願兵告訴他的。不過只能在晚上偷偷地爬上信號塔,因爲這是違紀。那天晚上我悄悄去了信號塔,在紅色信號燈的微光中一點點向塔尖攀登,終於爬到了塔頂,山下突然起了大風,我被風颳的幾乎無法站穩,我試着撥了你的手機,卻因信號不好沒有接通,風越來越大,沙子吹進眼中,我腳下一空,差點跌下去。我緊緊抱着鐵欄,一步一步小心地向下走,風實在太大,捲起一陣陣沙土吹向夜空,我的雙眼徹底被迷住了,只好艱難地空出一隻手去揉眼,不幸的是踩空了一腳,我整個人跌了下去,好在有風力向上託浮,最後被一道鐵柵掛住,總算沒有摔死,只是腿受了一點皮外傷。手機掉下去了,摔成了碎片,所以,不能再給你打電話。第二天,我勉強去雷達站做數據,被帶班團長看出了情況,後來讓我寫書面檢查,免了處分。綠兒,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爲我擔心,只是想對你說,我想你,想的心都疼了。你真的忘記我了嗎?回到你的生活環境之後,你是不是已經決定不再想起我?如果你真的能忘記,我說了,我不會打擾你,我愛你,我要你快樂。只是你一定要記得,當情人梅開放的時候,我會等着你,直到來生。

淚水如泉般涌出,初曉綠無聲地哭泣着,她的心一陣陣疼痛,爲什麼,一晨,你爲我受了這樣的苦?淚眼朦朧中,她想起了高高的烽火臺上一晨寫下的承諾,---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想起了一晨在烽煙中大聲喊出的誓言,若有來生,我願意和初曉綠白頭到老。她想起了她遙遠的愛人,想起了那開在天邊的情人花。

---我的愛啊,你要我如何不在乎你?你要我如何才能忘記你?含着淚,曉綠在發給一晨的郵件中寫了這樣的句子。

那一夜她難以成眠,看着申劍眠熟睡的臉龐,聽着他均勻的呼吸,初曉綠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淚,又流了下來。輕輕起身下牀,趿着拖鞋走到陽臺上,初冬的夜空沒有繁星,只有一鉤寒月冷冷地凝視着她的雙眼,她打開窗戶,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她抱着雙肩打了個寒噤,好冷的冬天啊。申劍,你的好你的愛我一直記着,原諒我吧,那個獨自在戈壁佇立的人太孤單了,我和他是命中註定的,大戈壁是我夢中的家園,原諒我,申劍,我離開後,上天一定會安排一個更好的女人陪着你走過今生,你的綠綠決定要走了,感謝你四年來給我的愛和照顧,原諒我吧。

第二天上午,初曉綠向雜誌社請了長假。回到家,她把房間認真清潔了一遍,所有的衣物都放入洗衣機洗乾淨再熨好,去超市買了申劍最喜歡的百事可樂塞滿冰箱,還有火腿和幾箱碗麪,她不在的時候,申劍通常是吃火腿泡麪。最後,她開始打理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當她把一切收拾整齊,驀然覺得心裏有一些酸楚,那張熟悉的加寬雙人牀,是結婚時申劍特意定做的,而牀上鋪着的粉紅色玫瑰花牀罩是她和他親自去北京買的,還有那個長長的夫妻枕,給了她和他多少纏綿溫存的夜啊。所有的回憶涌上心頭,曉綠想起了申劍那麼多的好,她想哭。爲什麼,長長的一生裏,註定要爲情所累?

已是傍晚,申劍來了電話說要加班,今晚不能回家。曉綠放下電話長長地嘆息一聲,申劍,你從來都不懂我啊,你今晚是應該回來的,爲什麼你又要加班,這也是註定的嗎?

一個人斜靠在牀上睡去,夢中,她不停地奔跑着,情人花盛開在天邊,美麗如閃閃的藍色星光,她向前跑着,跑着,卻永遠跑不到花開的地方,夢中的情人花啊,很遙遠很遙遠……

醒來已是朝陽初起,她覺得很倦。口乾舌燥,喝了一杯白水,口裏仍是很乾。穿上睡袍,她想去廚房煮一杯奶,剛剛走下牀,就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倒在地上。她嚇了一身涼汗,又躺回牀上。怎麼了,她怎麼了,病了嗎?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感覺頭越來越暈,也許是着涼了有些感冒,她想。

過了好久,初曉綠小心地下了牀,走進廚房煮了一杯熱奶,她端着杯子慢慢走着,還是有些頭暈。坐在書房裏,打開電腦瀏覽一些網站論壇,她喝了一口奶,覺得胃裏彷彿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一般,嘩地吐了出來。她三步兩步跑進衛生間,不停的嘔吐着。

曉綠覺得自己把胃都要吐出來了,眼前似有金星,耳邊嗡嗡作響。她有些恐慌起來,她怎麼了,她究竟是怎麼了?

她撥通了申劍的手機,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他。半個小時後,申劍匆忙趕回家中。

在醫院急診室裏做了幾項檢查,初曉綠看到那個老醫生笑模笑樣地看着她,心裏有些莫名其妙。老醫生把申劍叫到一旁說了幾句什麼,她看到申劍先是一臉吃驚的表情,然後臉上立刻燦爛的如沐春風一般。他客氣地和醫生道了謝,小小翼翼地扶着初曉綠向外走去。

申劍的臉上一直在笑,而且是開心的笑。

初曉綠奇怪極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難道?天啊。初曉綠覺得眼前一暈,申劍趕忙將她摟進懷中。綠綠,我們要有寶寶了,我要做爸爸了。他笑着對她說。

初曉綠心中有一個弱小的聲音在說着,我-要-做-媽-媽-了。

一剎那她覺得心一絲一絲地抽痛起來,似一條小小的蠶在噬着她的血她的淚。

這就是天意啊,這就是命中註定啊。在我想離去時候,上天給了我一個無法離去的命運。今生,我必要在申劍身邊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和他舉案齊眉,和他相伴一生。上天,讓我無可選擇,在我腳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一晨,我的愛啊,我終於還是不能走到你的身邊,我終於還是不能陪你等待情人花開,我終於不能再看一眼夢中的大戈壁啊,我終於不能再撫摸你帶着胡茬的臉頰,終於不能呼吸着你的呼吸啊。在我一轉身的時候,那連天大漠,那燦若朝陽的紅柳,那烽煙四起的古臺,那桃源般地清沙河,竟成隔世,已成隔世。

而今生的我啊,只能獨自在暗夜裏落淚,星光是我無盡的思量,寒月是我無盡的孤單。所有在寂寞裏肆意拋灑的淚水,只爲了你,一晨。來生,好好愛我吧,當情人花開遍了天涯,我是你相伴到白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