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父親的12首詩

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時段,寫過的,給父親的詩

寫給父親的12首詩

還有幾首,沒有電子稿。

介紹父親

被淺薄的虛榮心矇蔽

年輕時我喜歡輕描淡寫地提到父親

就像提起一個和我不相干的人

我總是忘了說

他有折磨了他大半輩子的老胃病

他有讓生活壓彎的背

他有被磨損的尊嚴、硬骨頭、犟脾氣

我總是忘了說

他吞下過摻過菜的糠、摻過面的土、摻過淚的水

也吞下過白眼、冷眼、以及眼裏的兇光

他喝過二鍋頭、高粱燒、茅臺、牛奶……

媽的,它們都是假的

也喝過不少的西北風、汽車尾氣、毒氣、晦氣……

嗨,這些總是真的

我總是忘了說

他曾在異鄉的水泥路上跺腳取暖 餐露飲霜

他曾手埋着臉……哭

無人可以述說他的日暮途窮

我也總是忘了說

他也有過好多光榮的頭銜

人民公社社員、民辦教師(代)、兒子、丈夫、父親、外公

如今,他是農民工,老齡,無業,無地,無醫療保險,無退休工資

他丟掉了地,也就丟掉了半條老命

唉,其實他清白地活着,就已足以光宗耀祖

2008年

父親

你坐在老屋裏

還是那麼沉默、寡言

陽光斜到西窗

再往前一點

就斜到你的臉上了

唉,我童年時怕過的這張臉

已經有了老年的慈祥

有了 深的淺的'老年斑

而我偷偷恨過的胡茬

都發白了

父親的指甲

曾經,那指甲裏的黑垢

多麼刺目

“指甲剪禿了

幹活會磨破手指”

你拒絕了我遞過去的指甲刀

有些訕訕地解釋

我無奈地搖頭

如今,有兩隻

光禿禿的手指

再也不需要我

輕輕遞去指甲刀

它們很乾淨

乾淨得有些錐心

2015.01

躲閃

很小很小的時候

我躲閃你濃密粗硬的胡茬

大一點的時候

我躲閃你身上濃烈的汗臭味

再大一點的時候

我躲閃你絮叨的說教

現在,我依然躲閃你

佝僂的身子,渾濁的目光,滿頭的白髮……

我不知道,父親

多年以後,我會不會

跪在疼痛的詩行裏躲閃你

再寫父親

我記得,你經常板着臉

彷彿我們都欠了你的

你嚴厲的沉默

每一次,都很輕易地

壓低我們的吵鬧聲

我還記得,你的衣服

總是從背上開始破的

那層層的鹼花

彷彿長着尖利的小嘴

唉,父親

那時,你多麼自私呵

生的苦、活的苦

總是被你獨吞

你的胃,它消化不了

夜夜溢出酸澀的苦水

梨園

已經是初夏了。梨園裏

一些早開的梨花

已坐下青嫩的果

一些開得遲的梨花

依然不慌不忙地開着

在茂密的綠葉裏

亮起潔白、俏麗的小燈盞

梨樹們,一棵棵

沉穩、安靜、素樸

舉着一顆顆青色的果實

像慈愛的父親託舉着自己的孩子

把她們舉到光明與溫暖的地方

初夏的風清爽、宜人

有一張透明的翅膀

在梨園裏飛來飛去

有三五縷,在我的眼角

久久,久久地盤旋

哦,不是我,不是

我這顆甜蜜、敏感的心

是嗡嗡飛過的蜜蜂

是草叢裏的蟋蟀

在輕聲地喊痛

他的手

這雙手

這雙我懼怕過的手

這雙我默默恨過的手

這雙我想狠狠地咬一口的手

這雙我在心裏詛咒過的手

這雙給我暴力和屈辱的手

這雙掌控着一家人的溫飽

也掌控着一家人的情緒的手

……

這麼多年來

我很少仔細地觀察過它們

甚至也很少正眼打量過它們

更沒有親暱地握住過它們

他的,這雙

陌生又熟悉的手

其實,即使我不看

我也知道

這是一雙粗糙皴裂的手

這是一雙骨節粗大變形的手

指甲裏嵌滿黑泥的手

佈滿艱辛的生活老繭的手

這雙手在土裏刨食幾十年

這雙手在轟鳴的機器上緊張、惶惑、驚懼

這雙手在異鄉的夜裏孤獨、失眠、愁苦、沮喪、疲憊不堪

這雙手

也曾經鍾情於書香

喜歡在古老的文字裏漫遊

這雙手也曾經熱愛國畫裏的每一種顏色

沉醉於和一杆杆毛筆深情相擁、翩然而舞

傾心於描繪自然的花花草草

這雙手也曾經信心十足、光潔細潤

緊攥着一個少年絢麗的畫家夢

這雙手

也曾經溫柔地撫摸過我

爲我擦過眼淚、擤過鼻涕

爲我笨拙地梳過小辮

爲我掖過冬夜的被角

爲我校正寫錯的作業題

……

如今,他的這雙手

衰老、無力、枯瘦、瑟縮、怕冷、害羞、殘缺

不安地躲閃着我的目光

其中,有兩個手指

已被機器切去了半截

也因此讓他 在七十歲的年紀

終於提前終止了

一個農民工的身份

2014.01

初夏

父親站在老椿樹下

微微仰起面頰

彷彿在看天空裏的流霞

滿樹的椿花

落得那麼快,那麼急促

好像有誰持了鞭子抽打

父親彎腰的時候

我看到,他頭頂的白髮

已多過了黑髮

初夏的黃昏

風,微涼

吹過我時

讓我輕輕地戰慄了一下

2011.01

老了的父親

老了的父親

頭上落滿了雪

夏天的陽光再毒烈

也不能融化

老了的父親

常慈愛地笑

他笑的時候

夢就從他的皺紋裏

小蟲子一樣爬出來

和我們說話

老了的父親

喜歡慢慢地品着茶

就像品他

多災多難的一生

2007年

農民父親

父親在鄉下

父親在農諺裏

精心耕種着

一生的日子

父親整日

與土地打交道

父親的心

開始變得土地般深沉

父親的一生

走過的路很長

卻從未走出過

二十四節氣

約1993年,《齊魯晚報》

給父親

日出之時

父親的後面是牛

牛的後面是家園

日落之時

父親的前面是牛

牛的前面是夕陽

日出日暮之間

父親在彎彎的鄉路上

從容地走着

他一生的路程

約1993年,《海南農墾報》

老牆

面對父親

總想起挺立於家園的

那堵老牆

它沐風浴雨

歷經歲月滄桑

已憔悴如殘年老人

卻還用身體

阻擋外界風波喧囂

讓小院

寧靜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