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求詞語古義應注意的幾個問題

作 者】張博

考求詞語古義應注意的幾個問題

【作者簡介】張博,文學博士,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對外漢語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考求詞語古義應注意的幾個問題——兼答徐之明先生《“組合同化”說獻疑》 - 畢業論文。(北京 100083)

【內容提要】本文針對《“組合同化”說獻疑》1文的商榷意見,就考求詞語古義的某些原則和方法進行了討論。主要涉及如何確定語料中多義詞的使用意義、如何對待前人的隨文訓解和辭書釋義、如何確認詞義的引申和如何看待文獻詞語用例的年代及頻率等幾個方面。

摘 要 題】漢語言文字學

【關 鍵 詞】詞義/考釋/引申/組合同化

【正 文】

徐之明先生《“組合同化”說獻疑》(《古漢語研究》2001年3期,以下簡稱《獻疑》)從多個角度質疑拙文《組合同化:詞義衍生的1種途徑》(《中國語文》1999年2期)所舉12例證中的6個例證,讀後多有啓發。拙文旨在探討“組合同化”這種語言現象的性質、方向、原因、過程等問題,爲減少枝蔓,對部分被“同化”詞的語義基礎、衍生出的相關義位及書證等的說明分析有所疏略,不意影響到論據的信度。蒙徐先生教正,今後當力求嚴謹詳盡,減少疏漏。然而筆者不能完全同意徐先生的意見。筆者認爲,《獻疑》與拙文“引申”“同化”這類見仁見智的分歧,主要緣於考求詞語古義的原則方法有所不同。爲此,恕不順次答辯徐先生的質疑,僅擬參酌徐先生的意見,就考求詞語古義的1些基本問題談幾點不成熟的意見。

1、如何確定語料中多義詞的使用意義

前代訓詁學家已充分認識到,不少詞語有多種意義,它們“依文爲義”(《說文》“將”字段注),在不同的語境中表現出不同的意義。因此,確定多義詞在古文獻中的具體意義時,1定要注意詞語依存的語境,在上下文的聯繫中考求詞義。如果僅憑1兩個孤立的語句,很有可能將乙義誤會爲甲義。例如,《獻疑》引4條書證,認爲其中的“削”皆表“弱”義。然而聯繫具體語境來看,這4個“削”都當指“[土地]被侵削”。先看《獻疑》例4:

《呂氏春秋·觀表》:“魏國從此削矣。”(高誘注:“削,弱也。”)這句話的前後文爲: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休,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僕謂之曰:“竊觀公之志,視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雪泣而應之曰:“子弗識也,君誠知我而使我畢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爲秦也不久矣。魏國從此削矣!”吳起果去魏入荊,而西河畢入秦,魏日以削,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以先見而泣也。

從這段文字中可清楚地看到,吳起“魏國從此削矣”悲嘆的是魏西河之地將被秦國侵奪;“魏日以削”的結果是秦國的`國土日益擴大。如果“削”義爲“弱”的話,與“魏日以削”相對的下文應是“秦日益強”,而非“秦日益大”。因此,“削”指“[國土]被侵削”無疑。再看《獻疑》例3:

《荀子·王制》:“力全則諸侯不能弱也,德凝則諸侯不能削也。”

兩個分句中的“弱”“削”雖爲互文,可聯繫上文來看,它們並不是同義詞

人之民日欲與我鬥,吾民日不欲爲我鬥,是強者之所以反弱也。地來而民去,累多而功少,雖守者益,所以守者損,是以大者之所以反削也。(楊倞注:“守者,謂地也。守國以地爲本,故曰‘守者’。所以守者,謂所以守地之人也。”)

《獻疑》例3上文“弱”與“強”呼應,“削”則與“大”(國土廣大)呼應,“削”的對象是所守之地,知“削”義爲[國土]被侵削,而非“弱”。

有時,我們不僅要聯繫詞語的上下文考求詞義,甚至還要聯繫文獻語言材料的社會歷史背景,在更爲深廣的語境中求索詞義。例如《獻疑》例2“魯之削也滋甚”(《孟子·告子下》)的上下文爲:

(淳于髡)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爲政,子柳、子思爲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

(孟子)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

自齊桓公即位以來,魯國在莊公、成公、昭公、定公、哀公等多個年代屢遭齊國攻伐,土地時被齊國侵割,至戰國魯繆公(前407—前377在位)前後,魯曾聯絡越、韓、魏等國,多次同齊國作戰,爭奪邊邑,語文論文《考求詞語古義應注意的幾個問題——兼答徐之明先生《“組合同化”說獻疑》 - 畢業論文》。雖時有得失,但總的形勢是失大於得。身爲齊國大夫的淳于髡,當然熟知齊魯這段近前的歷史,他不無譏誚地問道:魯繆公重用包括孔子之孫子思在內的數位賢者,可“魯之削也滋甚”,賢者是否無益於國?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和說話人的身份,淳于髡注意的焦點當是魯國土地被侵削,而不是國力衰弱。故孟子以虞國爲例,指出魯國如果不是用了賢者早就不復存在了,豈止是土地被侵削。對淳于髡這番話的意思,東漢趙岐曾作如此譯解:“……(子柳、子思)2人爲師傅之臣,不能救魯之見削奪,亡其土地者多。若是,賢者無所益於國家者,何用賢爲?”亦可證“削”義爲侵削,非爲“弱”。

《獻疑》例1“3者之屬,1足以削,遍而有者,亡矣”(《管子·中匡》)的語境是,齊桓公自認“甲兵既足”,欲借“誅大國之不道者”之名兼併諸侯,管仲告誡必先舉賢安民,增強國力。而後桓公又問起“古之亡國,其何失”,管仲列出3大弊端,指出有其1,就“足以削”,3者兼具,必然亡國。聯繫春秋時期諸侯爭霸、大國兼併的歷史背景,文中前後照應的“削”“亡”當指土地被侵削,國家被兼併。

另外,《獻疑》誤認《戰國策·韓策1》“韓氏之兵非削弱也”中的“削弱”爲述補結構,同樣是因爲沒有聯繫上下文。述補結構的“削弱”1般是及物性的,其後有對象賓語;如果其後未出現賓語,則表示主體“變弱”,是1個含變化義的動詞性成分。而上句下文爲:

(韓氏之兵非削弱也,)民非蒙愚也,兵爲秦禽,智爲楚笑,過聽於陳軫,失計於韓明也。

“削弱”與“蒙愚”對應,表主體之常態,不含變化義,顯然是1個形容詞性成分,當是“削”受“弱”義同化後的同義連用。

再如《獻疑》認爲“‘審’字表示‘審理’‘審查’(案件)之義上古已見”,其例證之2是:《韓非子·孤憤》:“不以功伐決智行,不以參伍審罪過。”然通觀上下文,此“審”與獄訟審理並無關係:

……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決智行,不以參伍審罪過,而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

“審”的主語是“人主”,其義爲“詳察”,“詳究”,是由本義“詳細”發展出來的引申義。2句意謂人主不憑功業勞績確認人臣的智能德行,不通過綜合比較、多方驗證的方法詳察人臣的罪行過失。

2、如何對待前人的隨文訓解和辭書釋義

我國傳統訓詁學產生很早,至遲從漢代開始,隨文註疏和輯錄訓詁材料編纂通釋字義、詞義的辭書1直是歷代訓詁學家的兩大要務。留傳至今的數量巨大的註疏和辭書爲我們考求詞語古義提供了豐富而有價值的訓詁材料。但是,由於方法欠科學和資料有限,前人的隨文訓解和辭書釋義都存在不少問題。因此,在考求詞語古義時,既不能墨守成訓,也不能盲從辭書釋義。1定要覈驗原文,具體分析詞語在特定上下文中的意義。否則,可能會曲解詞義,以訛傳訛。例如《獻疑》之所以認爲《呂氏春秋·觀表》“魏國從此削矣”中的“削”表“弱”義,大概主要是因爲誤信高誘“削,弱也”之訓。

與前代訓詁材料相比,現代字典詞典、特別是規模較大的字典詞典的使用價值和準確性大有提高,但儘管如此,依然或多或少地存在釋義欠妥、書證與義項不合等問題,因此,使用現代字典詞典仍然要審慎。特別是當字詞典釋義與前人訓解相牴牾時,要認真分析比較,擇善而從。如果簡單地照搬字詞典釋義,很有可能不得確詁。例如《獻疑》誤認《孟子·告子》“魯之削也滋甚”之“削”表“弱”義,或許是受《漢語大字典》“減少,貧弱”義項下引此句書證的影響,而未注意趙岐切合語境的確當譯解。又如《獻疑》認爲“‘審’字表示‘審理’‘審查’(案件)之義上古已見”的例證之2是:《尚書·呂刑》:“5刑之疑有赦,5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其依據是“臺灣3民書局《大詞典》於‘審’字的第8個義項釋曰:‘鞠訊,訊問。’並引此書證。”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看到將“審”解爲“審理”“審查”(案件)句意難通,因爲“審”後的“克”怎麼講?沒有着落。清人對“審克”之“克”早有考證。“審克”在《尚書·呂刑》中出現4次。首次出現的語句是:“5過之疵: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其罪惟均,其審克之。”孫星衍疏:“克與核聲相近……或今文‘克’作‘核’也。”(《漢書·刑法志》正引作“核”。)王念孫父子也曾指出“克”或通“核”。《管子·7臣7主》:“數出重法,而不克其罪,則姦不爲止。”王念孫《讀書雜誌·管子9》:“引之曰:‘克’讀爲‘核’,不克其罪,謂不核其罪之虛實也。”明瞭“克”通“核”,就自然會看清檯灣3民書局《大詞典》釋義有誤,“審”實爲形容詞,意思是“詳細”,“審克”指詳細地核察。

3、如何確認詞義的引申

蔣紹愚先生指出:“引申是基於聯想作用而產生的1種詞義發展。甲義引申爲乙義,兩個意義之間必然有某種聯繫,或者說意義有相關的部分。從義素分析的角度來說,就是甲乙兩義的義素必然有共同的部分。1個詞的某1義位的若干義素,在發展過程中保留了1部分,又改變了1部分(或增,或減,或變化),就引申出1個新的義位,或構成1個新詞。”詞義引申最重要的特點是新義與舊義有聯繫。因此,在確認詞義引申時,1定要注意不同義位之間是否真有聯繫,最好的辦法是借鑑義素分析法,弄清不同義位之間的共同義素以及增加、減少或變異的義素。蔣紹愚先生對“信”之引申義及其序列的描寫分析爲我們提供了1個範例。[1] [p71]而《獻疑》在認定詞義引申時,未從義位構成的角度比較分析,多以推理的形式斷言某義由某義引申而來,這類推論往往令人難以置信。例如,《獻疑》曰:“既然‘息’的本義是喘息、呼吸,而人之呼吸有消有長,順理成章地可以引申出止息與增長這1對相對立的義位系統。”“人之呼吸有消有長”,究竟是呼氣爲“消”、吸氣爲“長”,還是吸氣爲“消”、呼氣爲“長”,很難理解。假如先民真能由呼吸聯想到“消”“長”的話,由呼吸義引申出來的應是“消減”與“增長”(或“消亡”與“生長”)兩個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