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七里香隨筆

這世界哪怕再叫人失望,也有一種叫“美好”的東西,在暗地裏生長。

幽幽七里香隨筆

三層小樓,粉牆黛瓦,閱覽室設在二層。靠樓梯的一面牆上,滿滿當當的,擺的全是書。朝南的窗戶外面,植着七里香。人坐在室內看書,總有花香飄進來,深深淺淺,纏綿不絕。

這是當年我念大學時,學校的閱覽室。對於像我這樣癡迷讀書,而又無錢買書的窮學生來說,這間免費開放的閱覽室,無疑是上帝恩賜的一座寶藏。在那裏,我如飢似渴,閱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書籍。也是在那裏,我初次接觸到《詩經》,立馬被那些好聽的“歌謠”迷住。野外總是天高地闊的,我一會兒化身爲那隻在河之洲的斑鳩,一會兒又變身爲采葛的女子,歲月綿遠,天地皆好。

其實那時,我心卑微。我來自貧困的鄉下,無家世可炫耀,又不貌美,穿衣簡樸,囊中時常羞澀。在一羣光華灼灼的城裏同學跟前,我覺得自己真是又渺小又醜陋。

讀書卻使我的內心,慢慢兒地,變得豐盈。那真是一段妙不可言的光陰,每日黃昏,一下了課,我匆匆跑回宿舍,胡亂塞點食物當晚飯,就直奔閱覽室而去。看管閱覽室的管理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個高,膚黑,表情嚴肅。他一見我跑去,就把我看的《詩經》取出來,交我手上,把我的'借書卡拿去,插到書架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跟上了發條似的,機械連貫,滴水不漏。我起初還對他說聲“謝謝”,但看他反應冷淡,後來,我連“謝謝”倆字也免了,只管捧了書去讀。

讀着讀着,我貪心了,我想把它據爲己有。無錢購買,我就採取了最笨的也是最原始的辦法——抄寫。一本《詩經》連同它的解析,我一字不落地抄着,常常抄着抄着,就忘了時間。年輕的管理員站我身邊許久,我也沒發覺,直到他不耐煩地伸出兩指,在桌上輕叩,“該走了,要關門了”,語調冷冷的,我始才吃一驚,擡頭,閱覽室的人已走光,夜已深。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歸還了書。窗外七里香的花香,蛇樣遊走,帶着露水的清涼。我心情愉悅,摸黑蹦跳着下樓,才走兩級樓梯,身後突然傳來管理員的聲音:“慢點走,樓梯口黑。”依舊是冷冷的語調,我卻聽出了溫度。我站在黑地裏,獨自微笑很久。

那些日子,我就那樣浸透在《詩經》裏,忘了憂傷,忘了惆悵,忘了自卑,我蓬勃如水邊的荇菜、野地裏的卷耳和蔓草。也沒想過自己到底爲什麼要迷戀,也沒想過自己日後會走上寫作的路,只是單純地迷戀着,摯愛着,無關其他。

很快,我要畢業了,突然收到一份禮物,是一本《詩集傳·楚辭章句》,嶽麓書社出版的,單價七塊六毛。厚厚的一本。扉頁上寫着:贈給丁小姐,一個愛讀書的好姑娘。下面沒有落款。

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我猜過是閱覽室那個年輕的管理員。我再去借書,探詢似的看他,他卻無甚異常,仍是一副冰冰冷的樣子,表情嚴肅。我又懷疑過經常坐我旁邊讀書的男生和女生,或許是他,或許是她。他們卻埋首在書裏面,無波,亦無浪。窗外的七里香,兀自幽幽地,吐着芬芳。

我最終沒有相問。這份特殊的禮物,被我帶回了故鄉。後來,又隨我進城,擺到了我的辦公桌上。我結婚後,數次搬家,東遷西走,丟了很多東西,但它一直都在。每當我的眼光撫過它時,我知道,這世界哪怕再叫人失望,也有一種叫“美好”的東西,在暗地裏生長。

鑑賞:

丁立梅善於用“智”觀察社會,用“才”編織故事,用“心”描寫生活,一棵草,一片葉子,一場雪……總之,一切可以收入眼底的東西,都能被她一一捕捉,並用乾淨明亮的語言、溫馨暖心的文字,讓這些看似平常無華的一草一木以極其陽光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可以跟她一起去感受生活的美好、萬物的蔥鬱、生命的清新。

文中,一本普通的《詩經》,一間溫情的閱覽室,一簇幽幽的七里香,一位冷漠的管理員,這些平凡的人和物,經她低唱輕吟,便融入了靈性和熱情,氤氳着善良和希望。她的文字便有了靈魂,猶如一縷春風,又如一絲細雨,帶來一種柔柔的溫暖,注入一股淡淡的清新。

如果說郭沫若的《白鷺》是能讓人反覆品味的一篇美文,那麼,丁立梅的《幽幽七里香》就是會讓人脣齒留香的一杯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