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蘋果樹隨筆

如果它是一棵一般的蘋果樹,就不會讓我念念不忘。

不死的蘋果樹隨筆

說它不一般,是因爲它有靈魂,敢作敢爲,並勇敢地爲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對於我,它是一棵不死的蘋果樹。它讓我知道了善待生命方能得到美好,否則,生命的到來將毫無意義,至多也只是一場幻夢,一次遊戲。這點道理,是蘋果樹離開我三十多年後我才明白的,還不算晚。

這棵蘋果樹的來去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初次見它是某一天中午放學,我看到院子中間兀自杵着一棵碗口粗的樹,不是我所認識的桐樹和榆樹,樹幹的顏色請潤潤的,枝條繁茂,整個一圓形的樹冠,很是瀟灑漂亮。帶着一種驚喜,我問這是什麼樹,不知是誰回答了一句“蘋果樹”。我接着問是從哪裏移栽來的,也有什麼人回答了一句,但是,我始終沒有記清楚它的出身。現在想來,它一定是從哪個山凹裏挖來的,因爲它沒有人工修剪過的痕跡,完全是自然而然的灑脫樣貌,放蕩不羈,很有個性。

家裏人也沒有誰有種果樹的經驗,這棵樹自從移栽到院裏來之後,就兀自樹在院子中央,也沒有人管理,我想是像它從前的日子一樣了。蘋果樹的葉子繁密密的,但並不別緻新巧,而且沒有油亮亮的光澤,不能引起很多人的興趣,很快大家就把它給忘了。只有誰初次到我家裏做什麼事看見時會問一句:“這是棵什麼樹?”可見當時北方尋常人家對蘋果樹的陌生,家裏就有誰回答一聲“蘋果樹”。來人就會端詳一番,這就是它在家裏受到的不多的重視了。

有一年,大概是四五月吧,蘋果樹開花了。我們並沒有誰從一開始就注意它的花苞,直到有一天清晨看到一樹繁花。沒有誰不驚歎的!密密匝匝的,簡直是一樹花海。你也許會說,一樹花,無論怎麼說都不能算是花海,但是,我覺得它確實擔得起這個美譽,直到現在,我對它當時周身所散發出的花的清輝都感到震懾心魂。它是被遺忘得太久了,所以,開了這麼多的花。它是不甘心呢。

有人來我家裏借東西,就說花太多了,花太多了結不出好果子,修剪一番吧。可是,爸爸常年不在家,我和媽媽都下不去手。也無從下手,實在是太美了!沒有人拒絕美,心甘情願地腰斬美。於是,就沒有修剪。過了一段時間,蘋果花變成了小蘋果,呆呆萌萌的,很可愛的一樹,三個一團四個一簇的緊挨着,熙熙攘攘,你推我擠,好不熱鬧。我們都樂壞了。從沒有見過結如此多蘋果的蘋果樹。它實在是太偉大了!

可是,我們並沒有高興得太久,這些蘋果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一直保持杏兒的大小,再也沒有長大的意思了。

不知是哪一天,不過我相信,那是早已過了果子採收的季節,媽媽終於狠心將這些小小的果子一個個摘下來,邊摘邊罵它的不成器。那果子好像也沒有人敢吃,青青的皮,緊緻致的一團。我只吃過一個,咬一口酸得掉牙,捨不得扔,堅持吃完了。後來果子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也沒有過問。反正是沒有人說這蘋果樹的好話。讓人空歡喜一場,畢竟不會得到好結論。

第二年,蘋果樹又開花了,只在一枝條的末端開出了四朵小花,怯生生的縮在幾片葉子下面。是的,不多不少四朵花,家裏人每人都數了一遍。原來立在我們心裏的壯志——開花了一定修剪掉多餘的——也隨之泯滅。只有四朵,怎樣修剪?蘋果樹呢?枝條繁密,就像是現在都市街道兩邊的垂柳,軟軟的枝條向下伸垂着,站在下面很有一番詩情畫意。在我,仍是一棵不錯的樹,我喜歡家裏有這麼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地方。

我現在知道了,蘋果樹未嘗不苦悶。它實在是需要修剪呵護。也許,當它被移栽來的時候,它還曾經暗自慶幸過自己的好命呢。但是,沒有人在它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它。大家只知道蘋果樹就應該結蘋果,這是天經地義的,是一棵蘋果樹的職責。而它拒絕開花,也許是它能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是在提示我們作爲生命的管理者該怎麼做。生命是有靈性的,它未嘗不想自救。

可是,誰看到這幾朵花都搖頭。都說,這棵蘋果樹累壞了,去年,它結了太多的蘋果,需要休息,像人呀。我們於是都相信。累了,確實需要休息。太陽和月亮還是輪流值班的呢,蘋果樹休息一年是沒有過錯的。

沒有人爲蘋果樹施肥,也沒有人爲蘋果樹修剪枝條,都只是看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時評述一番,好的壞的',理解的不理解的。這一年,四顆蘋果小得更加可憐,只鼓了鼓不大的包包就停止了生長,比第一年滿樹的果子小了還不知多少。誰都憤憤然。也難怪大家生氣,只結了四顆果子,還不得好好地長大?在這一方面,蘋果樹做得太過分了呢。

再一年,蘋果樹沒有開花,一朵花也沒有。我也忘了大家的議論了,可能是根本沒有人評論過這件事。再下一年,蘋果樹依然沒有開花。

最後,又不知是哪一天,我放學回家,還是中午,看到院子裏陡然沒有了蘋果樹。問媽媽,說是死懶的一棵蘋果樹,不結果子,站在院子中央耽誤走路,砍了。我問,砍下的樹呢?媽媽擡手指指院子的一個角落。我跑過去,看到這橫躺着的蘋果樹,從截面可以看得出來,它生蟲的時日太久了,整個樹幹的中心都被蟲子蛀空了。“連一截木樁都得不到,這棵蘋果樹真不成器。”,媽媽說着這棵蘋果樹,我從她的臉上和眼裏讀出了憤怒和不屑。

這棵蘋果樹,直到被截斷放倒的一日,也沒有人爲它修過枝條,施過肥料,更沒有人會爲它噴灑澆灌防蟲藥液。它從沒有得到過一棵蘋果樹該有的待遇,卻一直被期待,被怨恨。我想,它是用自己的不再開花和生蟲子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呀,它確實不想讓我們享用它的果子,甚至不想讓我們得到一截直直的的好木料。憑什麼呢?

這是一棵有個性有尊嚴的蘋果樹。

它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了,我始終無法將它忘記。我只吃過它結的一枚小小的果子,是我生命裏嚐到過的酸的極致。也許,寧可玉碎,不爲瓦全——蘋果樹也知道這個道理。

以後家裏再也沒有種過蘋果樹,大家都說蘋果樹是不愛幹活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