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誰一起玩兒的雜文隨筆

*翻U盤黑歷史。

和誰一起玩兒的雜文隨筆

*謎一樣的童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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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誰一起玩兒

小時候,家裏有八個不同版本的唐詩三百首。老媽偏愛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那本線裝書,藍色的封皮泛黃的紙頁,內頁倒是規規矩矩的簡體橫排,七絕五律排成整齊的小方塊。每天吃完晚飯——在我躡手躡腳妄圖溜進房間玩兒一會兒前,老媽就會窩在沙發裏打開那本書——並且準確地叫住還停留在角落的我,從“海上生明月”開始抽查,背完五律是“昔人已乘黃鶴去”,再從“空山不見人”直到“勸君莫惜金縷衣”。而陰謀未能得逞的我只好苦着臉在客廳裏轉圈圈兒,揹着手踱步冒充一箇舊時私塾裏的老先生,搖頭晃腦地重複念着某一個句子,以爲靠這種拙劣的模仿,就能想起下一句是什麼。

老媽嘩啦啦翻過一頁紙,幾個小方塊被埋到了兩頁紙中間,我眯起眼睛——那個時候我已然近視,約莫是趴在被子裏看書害的——看見下一頁上有更多的小方塊,再想想我房間裏的小人書,便覺得人生真是無比的淒涼。

長大之後我總會暗搓搓地猜,後來我更喜歡宋詞元曲,說不定就是因爲,它們永遠沒有辦法排成小方塊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搬到市中心住,客廳很大,左鄰右舍又常年不在家,我可以肆無忌憚地一邊拍着皮球一邊大聲背書——嘭!狠狠拍一下球,“城頭鐵鼓聲猶震”。嘭!又是一下,“匣裏金刀血未乾”。老媽在諸如“背詩時在幹什麼”這些細節上面從來不管我,只是懶懶地靠着椅背,聚精會神地刷着手機的屏幕,在腿上攤着那本唐詩三百首,聽見我卡殼了低頭確認一眼,然後帶些鄙夷地提示我前幾個字。——老實說,我一直很好奇她是如何做到一邊看着網絡上的冷笑話,一邊準確地聽出我的吐字不清,然後嘲諷地糾正我那首詩到底是“乾坤日月浮”還是“乾坤日夜浮”的。

一個晚上背完整本唐詩三百首,跳開那些我媽覺得“寫得太爛完全不值得一背”的內容,還有那些動輒兩三頁的樂府故事,少說也有150首。我在客廳裏轉的頭暈眼花,老媽在沙發上躺得舒舒坦坦;我背書背得口感舌燥,而她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嗯。”她會哼一聲表示我沒有背錯,然後頭都不擡,“《竹裏館》?”尾音自然上揚一點,意思就是“你可以開始背下一首了。”

——那個時候我覺得,背那麼多唐詩的用處就是在我媽無聊的時候,充當她的自動點讀機,又或者是她在刷微信QQ的時候假裝成播放背景音樂的唱片機。無論哪一種,我猜這都是獨一無二、至少特立獨行的……好吧,姑且算作童年體驗。

當然,她自己也會抽空複習。只不過每當她背到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詩句的時候,我總會犯一些現在看來簡直蠢透了的誤聽。那時她熱愛“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南方人的發音總會有些軟糯粘連,再加上聲音從客廳到臥室的需要度過漫長旅程,以致於我整整三四年都以爲這首詩是在描寫一個生在江南、名叫“張麗麗”的`美女。

就這樣我囫圇吞棗了李白杜甫、王孟劉柳、溫韋李杜的詩,蘇軾柳永秦觀賀鑄大晏小晏的詞,乃至關漢卿張養浩的散曲王實甫馬致遠的雜劇,一個一個規則或不規則的墨水方塊在肚子裏堆積,等到看見鄭燮那句“臭油壞醬悉貯其中”的時候,真真懷疑了一下自己的功底是不是也“齷齪耐不得”。

不過那個時候,我從來不知道我在做的事情不僅僅是“飯後消化”或者“自動點讀”,我也從來沒有把這種帶着玩鬧與抱怨性質的習慣當作是在“學習語文”,直到正兒八經地進了學堂,老師開始認認真真地講解那些我已然覺得成爲了“常識”的東西,我才恍然驚覺——哦,原來那種東西,叫做語文功底。

我記得有無數的人問過我同一個問題,古詩文有什麼用?更加憤怒而情緒激動的,會把手中正在苦苦背誦的古詩積累卷子一摔,拍着桌子罵道,學語文有什麼用?其實對我來說,這差不多也是個無解的命題。大概是因爲小時候的經歷太過於奇特,我自始至終無法站在神壇底下瞻仰那些文豪的偉岸身影,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我就蹬鼻子上臉地跳了上去,和他們玩兒得不亦樂乎。

劉禹錫永遠在上躥下跳地嘚瑟,雄赳赳氣昂昂地大罵玄都觀桃花;柳宗元蹲在角落裏垂頭喪氣地種着桔子樹,看小石潭裏的魚游來游去;李白舉着導遊旗扛着酒葫蘆,高歌着帶我看遍巴蜀關中的奇山秀水;李商隱捧着自己精雕細琢的象牙球,笑得溫溫文文地等着後人破開隱喻……文科生特有的想象力和栩栩如生的畫面感讓我先天地失去了仰望憧憬他們的可能:杜牧韋莊並不比左鄰右舍陌生,孟郊登科後的興奮也不多於同伴中考分數出爐後的欣喜若狂,王維絮絮叨叨地和裴迪講着山裏的景色,其實頗有些我鄉下的太外婆送過來的家書。

是誰偏要把他們捧得老高,一點雞毛蒜皮的牢騷都要上升到人格崇高志向遠大,不許我們感同身受地嘲笑?神壇太高太寂寞,其實適合朱熹程頤這類哲人聖人,那些家長裏短的詩人詞人,就該生活在市井民間

古詩文有什麼用?古詩文其實並沒有用,而那些詩詞歌賦說到底也只是一些大大小小規則不規則的鉛字方塊。然而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千年前那些書寫這些方塊的詩人詞人們,他們有血有肉地活在字裏行間,愉快地過着自己不朽的生活,並且從文字裏伸出手來,邀請你和他們一塊兒上躥下跳、玩兒得肆意又自在。

人們不是說了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要讀誰的文章?我要和誰一起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