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祭隨筆

七歲那年,隨父親下放到黑龍江一個小山村落戶。從此,我從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公主,瞬間就變成了一散養的野丫頭。

燈祭隨筆

家鄉有一條河,足有百米寬。河水清澈見底,如果拿照相機拍照,拍出來的照片也絕不會讓人發現拍的是水裏的東西。那些小魚,蝲蛄等小生物和人和平共處,如果你站在水裏,它們便會繞着你的腳游來游去,爬來爬去的,潺潺流水,歌一樣,陪伴着我漸長漸大。

沒多久,我們的歌就成了哀樂。那天,久雨突然放晴,朗麗的陽光,把小村照得如陽光般朗麗。我們照常來到河邊,兜小魚,抓蝲蛄。突然,鄰居家的姐姐從岸上跑下河堤,然後,一步一步地向河裏走去。她沒有脫衣服,還是穿着鞋子,隨着河水的加深,她的衣服鋪到了河面上,接着,長長的秀髮也鋪到了河面上。這時,她開始啜泣,嚶嚶地哭出了聲。可是腳步卻沒有停下來,平日裏,多情的河水如詩如歌,今日卻變得

無情又無意。鄰居姐姐只剩下腦袋了,依舊往前走,姐姐只剩頭髮了,鄰居姐姐倒下了,姐姐沒了蹤影。

令我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是,我們一羣孩子就那樣地看着這一切,彷彿看神話故事一般入迷。姐姐沒了。我們才放聲大哭。

那一次,我嚇到了,大病一場,睡着睡着就大叫起來,醒來便是一身汗。母親不睡不躺,不吃不喝,就陪伴在身邊。

一週後,我見好了,卻不見母親的身影,我好恨母親呀,第一感受就是:這是一個比河水還無情的壞媽媽。

我起來,走出家門,鄰居的弟弟告訴我,母親去了河邊。

河邊離我家只有五十米的距離。我走去,站在河岸上,眼前是多麼感人的一幅畫面啊:母親在河邊放燈,就是把一個小罐頭瓶裏放上一根小蠟燭,點燃後,把罐頭瓶放入水中,讓瓶飄走。我聽到母親在跟河水說話。

“我最親的河水啊,請你把這盞小蠟燈送給那個孩子吧,她生時沒有溫暖,不受父母喜歡,現在,她自己選擇了天堂,可是沒有燈怎麼行?她的死我的孩子也有責任,是我沒有教育好孩子,讓她不懂得什麼是善舉。我將每年都來替我的孩子還債,也希望河神們能照顧一下這個可憐的孩子啊!”

母親哭了,泣不成聲。

我終於知道,我錯在了哪裏,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好多道理:人要有善舉,要善待生命,要勇於承認錯誤。母親的言傳身教,太有用處了。

從那以後,母親便有了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每年開河的時候,只要冰排跑完了,母親便會前往河邊,把她精心製作的罐頭瓶燈放進河水裏,數量由一個發展到十幾個,只要河水裏死了人,母親都會按數量去送燈。

母親的送燈風俗也是與時俱進的。開始,只限於河裏,後來,發展到了冬季也送。

因爲,家鄉老是出事。我的家鄉很有趣。西邊是一條河,把一個小鎮分成兩半,東邊是一條火車道,又把小鎮隔成另兩半。這條火車道更是殘忍,幾乎每年都會有十幾個人被火車吞噬掉生命。那一次,是兩個孩子,都九歲,小女孩,兩個孩子是扯着手過鐵道的,一列火車呼嘯着,硬生生把兩個孩子吃掉了。獻血滿地,寫着血的教訓,寫着悲哀的人生。

母親看着,不住地抹淚,甚至哭出了聲。回來後,母親就病倒了。

本以爲母親好啦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的,我們是忘了,可母親卻記得牢牢的,在母親抹淚臥牀的那一刻,博大的母愛便有了另一個計劃。

那是正月十五的歲月,月光叫人團圓,可是有過喪事的母親或是孩子,又豈能圓呢?母親可憐這樣的人家,又可憐那些生命,無端地被拉去天堂或地獄。母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什麼能力也沒有,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唯一能用來表達對死者的祭奠的方式就是送燈,讓死去的人能有一絲慰藉,讓生者能牢記教訓,能記住逝者。

每到正月十五之前,母親就開始準備了:她先是把水放進家裏的水桶裏,開始一個,後來,我家的水桶就有十幾個,母親把裝有水的桶放到外面,一會兒就得出去一趟,用木棒在水的中間順時針攪拌,讓寒冷從四周開始結冰,把中間留有一個碗兒,好放蠟燭。經過這樣不停地攪拌,大約一天的光景,這個桶裝的冰燈就做好了,然後拿到屋子裏,稍化一下,再把冰倒出來,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冰燈了。除此之外,母親還用鐵絲做成很多小巧的燈籠,什麼形狀的都有,魚啊,荷花啊,蘋果啊,湖上白紙,裏面放上蠟燭,幾步一個,從大道一直到火車道,整整一條人們常走的那條路上,母親都放了燈,提醒那天不得不出門或者出門到處跑着玩的孩子們,注意火車道上的安全。

改革開放以後,家鄉人的生活變好了,富裕了,家鄉還有了一個木材加工廠。每天都能有小山一樣的'鋸末子堆在那裏。人家是留着做木耳菌的,母親就去和人家商量,要一些來。人家聽說要祭奠逝者,提醒生者,就很開恩地允許母親來拉。母親就用手推車拉回一些,又解開褲腰帶,從裏面的兜裏,摳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布包,打開一層,再打開一層,然後,拿出零零碎碎的角分錢,數了一遍又數一遍。穿好衣服,去了街裏,一會功夫,就買回來很多汽油,母親把鋸末子拌上汽油,都準備好了,就開始做飯,等待有月的夜晚款款走進我們的院子。母親看到月來報道了,就趕快起身,到外面,用筐挎着拌好的鋸末子,撒到每個人都能經過的那條道路上,然後點燃,鋸末子不會燃起大火,只是火苗在跳躍,遠遠看去,就是一條火龍,文學作品中是找不到這樣的美景的。

人們走過來,走過去,孩子們盡情地在路上玩耍,不用拿手電,面對面的都能看清鼻子眼睛的,大家互相問候着,免不了要誇獎母親:“多善良的老人啊!”

母親的善舉堅持了幾年。後來,政府給這裏安了路燈,大道上是夜如白晝了,但是,小路上還是不夠安全。母親就堅持在小路上放燈,保護環境的意識提高以後,母親就取消了鋸末子的火龍燈,堅持用罐頭瓶子做燈,把祭奠逝者的風俗堅持到底。

老天沒有垂憐我善良的母親。母親得病了,不能走路,每天與十幾種藥物相依爲伴。她在最糊塗的時候,都沒有忘記送燈的事。她叮囑我說:“如果我去了天堂,你可接替你媽 把這件事做好啊。”

開始,我倒是做了幾年孝順的孩子,後來,穿上了貂皮大衣,總覺得和這樣的風俗格格不入,再加上在外地工作,回家一趟都有如蜀道難,也就把這件事擱下了。

到現在,我都不敢提起這件事,我真的對不起我的善良的媽媽,母親的善舉沒有跟着我走到大江南北。我有的時候睡不着,就偷偷流淚,既對不起家鄉的父老鄉親,更對不起我的可憐又可敬的母親。

不知母親在天堂可有燈光照亮?

願仁慈的天母啊,永安母親的善魂吧,給她光明,給所有愛她的和她愛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