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角美文欣賞

我爸常說:“能跟你段叔叔學篆刻,算你上輩子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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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歲開始學書法,啓蒙老師是父親。他老人家教書法,剛提筆就得練懸腕,搦一管羊毫筆在宣紙上反覆畫寫等粗直線、曲線和圓圈,這是給開筆寫篆書、隸書做準備的。無視我麻顫不已的手臂,父親斜睨着歪七扭八、粗細不一的線條,邊搖頭邊說道:“基礎沒打好,寫什麼都是空的。要知道,你段叔叔小時候吃了多少苦,纔能有今天這般局面。”

段叔叔能有什麼局面?不就整天穿着一襲深藍長袍,捻着長髯,笑嘻嘻地在社區裏頭閒逛嗎?

六七年過去了,我爸囫圇吞棗教會我篆隸草行楷各式書體,我依樣畫葫蘆,寫得有模有樣,人人稱讚,他老人家頗爲得意,纔敢把我推薦給段叔叔。至於功力如何,套句段叔叔後來給我的評價:“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這話說得含蓄,話裏褒貶參半,褒的是我小小年紀就有翰墨志向(段叔叔誤會了,這是我爸逼的),貶的是徒有形似罷了。

段叔叔蠻會講故事的。有陣子我正在讀《小人國曆險記》,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蝸牛角上的兩根長鬚,裏面各有一個國家,左邊的叫觸氏,右邊的叫蠻氏,兩國經常爲了爭地而大動干戈,鬧得不可開交。我聽得入神,段叔叔話鋒一轉,說道:“學篆刻,也要能小中見大,大中見小才行。”

段叔叔有個常用章,印文是“刀筆吏”。這話一點不誇張。段叔叔和別人不同,他寫日記是用刻印載事,比如說當天心情愉快,他就刻一方“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某些時日涌起鄉愁,就刻幾枚“舊江山渾是新愁”“春愁如雪不能消”;閒來讀書,就鍥若干“讀書但觀大意”“肚裏曾藏八千卷”;往陽明山遊山玩水回來後,便刻幾枚“獨于山水不能廉”“自嫌野性與人疏”;當然,更多印是談刻鍥心得的,比如說“筆圓如錐”“奪造化靈氣”“刻劃始信天有工”等等。不過這些印,一旦我在《刀筆吏印譜》用完印,段嬸嬸便立刻接收拿去轉賣換錢。

段叔叔刻印極快,他能左右開弓,右手寫書法,左手刻印。別人篆刻是先描印框,在紙上寫印文然後反貼印面,呈現倒反書體再下手開刻。他身手利落多了,右手拾起石頭,端詳一下印面,底稿也不打,左手直接取刀刻劃。起筆收勢,轉折鉤劃,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各自恰到好處。那刻劃好的石頭好似甦醒過來一般,睜起水汪汪的眼睛徑在石臉上好奇地探望,顰笑之間逐漸有了千姿百態。

我爸後來得知我同段叔叔學刻印一年多,居然沒刻過半顆印,大爲光火,怒斥道:“你要曉得,你段叔叔是不收弟子的,多少人千託萬請、程門立雪,哪一回他不婉拒到底?要不是看在你大陸的爺爺曾救活過你段叔叔父親的面上,你小子哪來這等福分?再說你段叔叔出身金石世家,家學淵源,書藝精湛,清代乾嘉學派寫《說文解字注》的'段玉裁,你是曉得的,那是你段叔叔的上六代祖先啊!這等因緣,居然給你這小子辜負了。”

我把父親的話轉述給段叔叔聽,他笑我爸性子太躁,欲益反損。於是他又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南方有位帝王倏,北方有位帝王叫忽,中央也有位帝王叫渾沌。倏和忽兩位帝王做客於渾沌之所,渾沌招待周到,賓主盡歡。兩帝圖思報答,便說:“凡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竅用以視聽食息,唯獨渾沌兄沒有,請讓我們試着幫你鑿開七竅吧。”於是每天幫渾沌鑿通一竅,好不容易七天鑿完,誰知七竅鑿成,渾沌竟一命嗚呼。段叔叔見我沒領悟過來,接着又說:“篆刻過程不也像爲渾沌鑿竅嗎?大多印家注重筆畫講究,眉目清楚,看似鑿成七竅,實則喪盡元神。好的篆刻,必須就渾沌而渾沌,順石性而保其情,看似已鑿而實未鑿,鍥出的印文只是把石性石情顯揚出來而已,而不是斷傷。”段叔叔說完後,便從身旁拿起一枚圓石,徑自刻劃起來,刻完後交給我,說:“送你!回去交差。”我喜滋滋地端詳着上頭的印文,小篆白筆,寫着“篆愁君”,大概是說我爲篆刻而愁的心事。

我爸把印握在手心來回摩挲,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傻人傻福,居然給你得了一枚好印,這‘篆愁君’端的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父親另一手翻開桌上擱放的《南張北溥書畫集》,繼續說道:“你看,這張大千畫裏的用印‘大千居士’和溥儒的閒章‘乾坤一腐儒’,都是託你段叔叔刻的,好生氣派,常人是刻不來的。好畫配好印,相得益彰。”

等我真正刻第一枚印已是三年後的事。期間段叔叔不曉得給我講過多少故事,最後都和篆刻道理有所關聯。比如說,開刻當天,我正瞪大眼盯着一顆石頭猛瞧,腦海中直響起父親的聲音:“有一種石頭,渾身溫潤透明,勻布血絲,光彩映人,乃石中豪傑,叫作雞血石。”段叔叔看出我的心思,拿起雞血石說道:“石頭與人一般,並無貴賤之分,只有剛柔之別。剛石如狂者,宜用尖刀使之含柔;軟石如狷者,宜取鈍刀使之能堅。因石制宜,要皆展現各自的風采面貌。”然後他就取刀在雞血石腰身刻了幾個字:“落筆灑篆文,崩雲使人驚”。要我也拿一顆來試試。

我下刀時光想反書便遲疑許久,刻成的印文粗細不一,還有好幾處崩筆,段叔叔在一旁指導說:“石情神氣最重要,崩就崩,山崩亂雲,原是石頭本色,犯不着介意。”

我同段叔叔學印第五年,他眼力漸退,終至全盲。段嬸見他不濟事,便離家出走,再沒回來過,還是我爸僱了個菲傭才照料好他的日常起居。

我爸嘆息着說:“好端端一個人,這樣用眼過度,後半輩子就報銷了。”

可只有我知道,段叔叔還能刻,他吩咐我不要張揚,說:“這樣反倒省事。”如今他刻印不似往常神速,顯得淡泊許多。還是左手持刀,右手握印,只是食指需不斷撫摸印面,確定鍥刻位置後,才一刀刀刻劃。就在這個時候他又給我講了個故事:說有個叫庖丁的廚師,十九年來,解牛不下數千頭,刀卻始終毫髮無傷,彷彿剛磨好似的。段叔叔停下來問我爲什麼,我知道一定又和篆刻道理有關,想了想,便答說:“因爲他知道牛的骨骼結構。”段叔叔開心地說:“對!庖丁以薄刀優遊關節裏的空隙,所以能刀刀無傷。更重要的是熟練精巧之後,可用神遇而不以目視,所有感官退居其次,全讓精神展現。所以,你段叔叔我啊,目盲心明。”又說:“印有陰陽,朱文爲陽,白筆爲陰;目也有陰陽,明爲陽,盲爲陰。當然,生命也是有陰陽的。”

後來有一天,菲傭焦急地跑來找我爸,說段叔叔喚不醒了。那時我正在金門當兵,聽父親說段叔叔臨終時,手裏頭還緊握着一顆印,上頭刻着:“終生與石爲伍”。

那陣子,我正巧在金防部軍事圖書館當差,意外翻到一本清朝善本《事物異名錄》,裏頭“昆蟲類,蝸”一條這樣記載:“《清異錄》:‘李善寧之子《貧家壁》詩末雲:拖涎來藻飾,惟有篆愁君。’”我才恍悟段叔叔刻送給我的“篆愁君”,指的是“蝸牛”而不是爲篆刻而愁的我,而這蝸牛不就是他給我講的蠻觸兩國的故事嗎?這時我忽然聯想起白居易的《對酒》詩來:“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然後,段叔叔彷彿又活過來似的,拿着一把刀、一枚印章在我身旁開懷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