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感到的春天美文

我的生活半徑很小,不過是家到單位的距離,騎車20分鐘。每天經過一個湖。湖西岸的幾棵辛夷最先開花,遠遠地看,像一件紫襯衫洗白了,捨不得扔,繼續穿,繼續洗,繼續曬,然後越來越舊。辛夷花的顏色爲什麼這麼舊呢?淺紫都談不上,彷彿有意糟蹋自己。都是生活磨練的吧,宛如一個滄桑的人,眼神也是暗淡的,對什麼都心存拘謹,並非不曾狂熱過,不過是千帆已盡,把一切都收在懷裏,抱得緊緊的。

我所感到的春天美文

春天一來,風何曾停歇過?哪一刻也不能。它們爲什麼這麼狂熱,把薔薇吹得都不敢出芽,還有銀杏等一些落葉喬木。那麼嫩的芽,一吹就給吹跑了,誰忍心這麼早就把美好的東西端出來呢?大風,你就獨自吹吧。

有一天中午,再去看,一樹辛夷花全落了,也不知被大風颳到哪裏去了。怎麼春天都這樣啊,讓人欣喜又給人添小麻煩,尤其對一個患眼疾的`人。走在風裏,汪着一苞淚——人家都在踏青,放風箏……你一個女子,何至於淚眼汪汪?一個患眼疾的人走在春天的大風裏總是哭的表情,讓人受不了。

柳,倒是很早就開始綠了。湖邊的柳,綠得尤其層次分明。先是縹緲的煙狀,戲詞裏不是有“柳如煙”嗎?到了今年,終於第一次看懂了——遠看,好像傷心人回憶傷心事,有恍惚感,踉蹌感,是若有若無的綠。非得要你跑到跟前去一細究竟,哦,真的綠了,嬰兒一樣往牀外拱,是芽尖尖——所謂初春看芽,仲春看花,晚春看葉。我的一己經驗而已。這個態,擺得——似乎這麼多年,都把自己獻給春天了。

慢慢地,慢慢地,只用幾天時間,就鵝黃初上了,兩片葉子合夥抱着一個狀似毛毛蟲的蕊,折一條下來,抽在臉上生疼。許多年過去,還是覺得兩句詩好,怎麼好法?說不準確,必須藉助比喻——兩個黃酈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有色彩感,黃與翠一起,比紅與綠還鮮烈。而白鷺上青天呢?多麼逍遙派的手法啊。前一句太過濃豔,彷彿京劇的大花臉,濃油重彩的,但到了着裝上,便已青、白主打起來,眯起眼再看,不就雅起來了?把潑辣的東西迅速一收,再甩一個水袖,就是放。一收一放之間,再響幾聲緊鑼散笛——嘖,特滋潤人。戲劇的好處就在養心。

說到柳的第三個步驟。它可不是一味的傻綠,而是一點點地抽,像新鮮的生命,每一個階段都有文章做。第三個步驟就獻給抽葉了,彷彿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像天使一樣,天使都是長翅膀的,沒有翅膀怎麼飛呢?惟獨柳不飛,它一個勁往下垂。有一天黃昏,迎着落日餘暉,我看見一個人騎車柳下。車是自行車,破破的,也是被生活歷練的吧……那一刻,我望着那個人遠去的背影,感覺到了詩意。還是湖邊,西岸,水域漸窄,湖是滿湖,快要溢出來,風在湖面行走,騎車人在柳下行走,他們各自若無其事。一切都很安靜。

是的,只要不颳風,一切都安靜。但有一次,我聽到了傻笑——是一棵廣玉蘭,突然撞到面前,那一樹的白花,數不盡,真像一個悽愁苦之人在曠野裏獨自傻笑着,笑得有些摻人,白慼慼的。暮色裏,廣玉蘭的白,讓人怕,無所依的孤單孤零。許多天過去,一想起那一樹傻笑,就不大快活。

生活裏,誰不曾有過小惱小愁?終歸不過都化解了。有的是默默消化的,有的則通過其它媒介。實則,春天也是一個媒介。到了春天,更睡不着覺,有極強的傾訴欲,彷彿不說出來就會憋死……

夜裏,我夢見自己伏案寫信,一封一封地,寫得傷心欲絕,到後來,把自己都打動了。然而,這世間,可以打動自己的語言,似乎無法交集於別人,除非是愛。

在春天裏,語言是多麼蒼白無力的呢?只有風纔是最真摯的,它無時無刻不尾隨着你,吹你的發,吹你的衣……一次一次地交集纏打,一刻也不曾疲倦過,這就是愛吧。對,像風一樣地熱愛纏打,吹過山河湖泊,吹過高山大川,一直把自己送出去。

就是把自己無保留地送出去,像風一樣的慷慨。一年一年裏,我就是這樣感受四季的——冬天太冷了,我們就加衣服,把自己的身體裹得緊。到了春天,依然小心翼翼,把自己捂起來,然後等到仲春的時候,才徹底地把自己敞開,像風一樣解放身體,無止無盡地吹拂。

每一個夜裏,風聲呼呼,無非若有若無地看點書,大多是詩——長句短句,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