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頂女帽美文

小淵小時候,就很少見到一家團聚的日子。她的父親在酒泉衛星發射基地工作了40年,母親在上海石庫門房子裏照料一家老小,同時在一家街道小廠兼任會計。家累重,父親的工資又不高,爲了養家餬口,母親還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做粗活來貼補家用。她刷洗過牛奶廠的玻璃奶瓶,爲小旅館搓洗那些粗重的窗簾與牀單,還爲煤墼廠打過煤墼。

43頂女帽美文

小淵記得,打完煤墼回來,母親洗頭髮能洗出一盆黑水來,指甲縫裏都是黑乎乎的煤屑,剔都剔不掉。而此時,這位昔日紗廠老闆的二小姐,已經幹活幹到十個指甲都劈裂了。

母親毫無怨言。小淵小時候見識過同學父母的各種猜忌、計較、吵嘴,倍覺困惑——自家父母,是怎樣在這樣兩地相隔、無所扶持的情境下,一直保持着安之若素的和諧的?

是父親爲母親做的43頂帽子。小淵母親在20世紀60年代末患上日光性皮炎,只要一曬太陽,臉上就會起紅斑。偏偏她爲養家承擔的很多活計,都要頂着毒日頭完成。父親知曉後,一聲不吭,很快託回滬探親的同事爲母親帶回一頂米黃色的草帽。那是父親找打草帽的老鄉學習,自己用青稞稈編織的。爲了讓母親戴在頭上更舒服,父親把青稞稈浸水三次,捶軟三次,又曝曬三次。

之後,父親一發不可收,專門以一名航天工程師的智慧,爲母親做帽子。布帽子、粗麻帽子、竹絲帽子、軟藤帽子……禮物源源不斷從酒泉寄回,或者託人捎回,而帽子,永遠是母親一個人的。這讓母親在逐漸成年的女兒面前都有點不好意思。

然而,無病無災的美好日子總是那麼短暫。在父親行將退休的那一年,母親被診斷爲阿爾茨海默病。

她還認得父親嗎?也許是認得的。至少,她對這個每天拉着她的手,帶她一起去菜市場、去超市、去圖書館的男人,有着一股莫名的信賴感。她並不反感他在身邊,絮絮叨叨把古詩詞吟詠給她聽。

父親對母親,已經遷就到女兒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母親抱怨過飯軟飯硬、茶燙茶涼,抱怨過帽子太重、帽檐太大,帽頂太深,帽箍太緊。“你看我一戴上帽子,就像孫悟空被念緊箍咒。”偶爾清醒時,母親還會這樣開玩笑。爲了母親的舒適與平靜,父親想盡了一切辦法。他已經70歲了,騎着自行車,跑遍了所有賣女帽的地方,不顧營業員的白眼,一頂一頂地試戴帽子。他對所有現成的帽子都不滿意,最後,他終於在布料城買到一種類似《紅樓夢》裏提到的“軟煙羅”的面料,自己畫圖,爲母親設計各種英式遮陽帽。

父親得意地設計成功了。這種帽子,拿在手上幾乎沒有分量,表面卻有無數反光點,可以最大限度反射陽光。它像一隻小小的飛碟,或者鳥巢,駐留在母親白髮稀疏的頭頂上。帽檐上盛開着手工卷制的玫瑰花,或者蹲踞着一隻光彩熠熠的蝴蝶,這讓母親有點佝僂的身軀忽然散發出一點點美的光輝。鄰居們見到“樑家阿婆”出門,會停下來,由衷誇讚她的帽子,誇讚她的氣色與風度。母親帶着一點茫然的單純表情,很受用地聽着。鄰居們有點困惑地對小淵父親說:“阿婆依舊漂亮、有風度,不像一個病人呀。”

他做到了。他以43頂帽子,構築了一個只有他們夫妻能懂的小世界,一個唯有他們攜手攙扶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