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視角:小人物

            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  趙曉非

人文視角:小人物

    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是最大的弱勢羣體。他們沒有權力、沒有地位、沒有財力,不能運用這些條件改變自己的生活,或影響他人的生活,更談不上控制、操縱自己或他人的命運。自主的生活,對他們是很大的奢侈的夢想,他們更多地是爲生存權利而掙扎。“活着”往往成爲他們唯一的目的,成爲他們唯一的存在。 

    以往我們學習小說,往往關注其主題、典型環境典型人物的意義,而忽略了小人物生存狀況的考察和關懷。進而往往把小人物的生存本能和生存境況作爲批判的對象,以脫離實際的居高臨下的態度,甚至有些不公正地對待這些小人物。至多以強者的心態,給予他們憐憫、同情,而忘記了小人物是社會的大多數,是金字塔的基礎。我們大部分人都是社會的小人物,應該以平等的態度,以人文主義的視角,對小人物作出符合其生存定位的認識。 

    下面做些具體探討(所舉文學作品實例,均選自人民教育出版社版中學語文課本): 

一、小人物的生存境況 

1.物質生活 

小人物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的物質生活一般是很睏乏的。他們生活的目標,往往只是簡單的生存而已,並沒有太高的物慾要求。如祥林嫂(《祝福》)年輕喪夫,她從婆家逃出來,在魯四老爺家做工,工作繁重,工錢不多,她反而很“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基本的生存條件得到滿足,她已經感到非常幸福了。 

這些小人物只要能維持生活,便安於現狀,大多數人甚至不想改變生活。他們只是順着生活既定的軌道,盲目地向前走。如閏土(《故鄉》),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生活爲了什麼,只是機械地活着,本能地繁殖後代,對付自然災荒,應付人間的壓迫。他從來沒有想到要改變什麼,也許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的悲哀、痛苦和無奈,幸福和希望只能寄託在神靈身上。 

不僅農村的下層人是這樣生存着,就是城市裏的下層人,如拉洋車的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也同樣掙扎在這樣的困苦中,貧苦的生活不停地在後邊驅趕着他,讓他沿着苦難的大道一直跑下去,盡頭只能是他生命的終點。 

這樣貧困艱難的生存狀態,也決定了小人物們的精神狀態。 

2.精神生活 

小人物的精神生活也同樣的睏乏。物質生活的安於現狀,無可奈何,表現在精神狀態上,是對佔統治地位的社會意識形態的順從。安於貧苦的生活,也就意味着他們安於社會現狀,只求最低的生存,也就意味着他們不可能有改變的要求和熱情,更談不上他們能具有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創新的意願。他們是這個社會思想上的循規蹈矩者(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思想),不可能成爲社會變革者。他們從來不去考慮爲什麼他們這樣生存,彷彿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只需要逆來順受即可。他們希望這個社會穩定,給他們帶來生活的平穩,他們不希望發生什麼變動,生活只要像流水一樣向前就行了。任何改變,都會擾亂他們麻木的心靈,讓他們惶惶不安。 

    孔乙己《孔乙己》生活在清末社會大轉型、大動盪時期,近代文明已經吹來變革之風,對他這樣生活在社會下層的讀書人來說,幾乎一點影響也沒有,他仍然抱着科舉的幻想,徘徊在舊秩序之中。他既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更沒有機會投身到變革的大潮中去,只能成了文明發展、社會轉型中的落伍者和犧牲品。 

祥林嫂更是可憐可悲,她以再嫁爲恥,因爲這違背了當時社會的倫理道德,讓她精神委靡,心懷恐懼。強烈的罪惡感,使她想擺脫,想贖罪,最後自絕於這個冷酷的社會。 

這兩個小人物,可以讓我們看出這類人的精神狀態,就連觸犯了社會的準則(無論這個準則是多麼有違人性),他們都如此地膽戰心驚,更不用說變革了。其實也可以理解爲他們的懶惰:孔乙己好吃懶做,思想上更是麻木不仁;祥林嫂生活上很勤勞,但是精神上卻一片空白。

我們還可以看看奇怪的小人物別里科夫(《裝在套子裏的人》),這是一個一直受批判嘲諷的對象。其實他和衆多的小人物一樣,也是很可憐可悲的。我們姑且不論他性格中的其他方面,看看他的生活態度:“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規定着禁止什麼,他才覺得一清二楚”。即使官方批准的東西,他也覺得“包藏着使人懷疑的成分”,總擔憂“鬧出什麼亂子”。至於“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當然引起他“心慌”,即使和他“毫不相干”,他也要“悶悶不樂”。這充分反映了小人物在思想上精神上的麻木和順從。孔乙己對科舉制度無比固執;祥林嫂對貞節觀的敬重;別里科夫對政府規定的虔誠,雖然表現方式不同,但實質是一樣的。

從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兩方面來看,小人物都可以說是社會的一種隋性力量。沒有物慾,也就沒有改變生活的驅動力;沒有精神上的要求,也就不會有要求變革的意識。我們看待這些人物,可以這樣概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物質生活的“不幸”,精神生活的“不爭”,是他們人生和性格的特點。可以說這一特點在中國社會的下層人物身上表現得更明顯,他們連改善物質生活的願望都不是那麼強烈,這和中國封建社會過長,扼殺人的活力,封建專制思想對人們壓抑過深,窒息人的思想有關。 

二、小人物複雜的性格 

小人物們的性格,是很複雜的,往往表現出對立矛盾的特徵。 

首先,小人物們大多是很質樸、善良的。如閏土、祥林嫂、祥子等。孔乙己雖然幹些偷偷摸摸的勾當,但是品行比別人都好、從不拖欠酒錢;他看不起勞動者,以讀書人自傲,但是對孩子們卻很熱情,教“我”識字、給孩子分茴香豆,表現出他質樸、天真的本性。瑪蒂爾德(《項鍊》)這個人物形象,遭到許多人的指責,說她愛慕虛榮,其實比起許多貪婪的人來說,她還是很純真的。雖然她對自己貧苦的生活不滿足、抱怨,但是她並沒有想過用自己的美貌換取什麼,用不正當的手段改變自己的生活。爲了還債,她忍受十年的艱辛,而沒有離開丈夫、家庭,除了質樸純真的本性以外,還有什麼能解釋她的行爲呢? 

但是這些小人物,爲了基本的生存,也本能地養成了狡詐、市儈的習性。他們以此來應付貧困的生活,儘可能地爲自己創造出稍微好一點的生活環境。如楊二嫂(《故鄉》),她自私、尖刻、貪婪、勢利,愛搬弄是非愛嘮叨,想方設法從“我”的搬家中撈點東西。是庸俗的小市民的典型形象。但是她只是佔些小便宜而已,和那些殺人放火的強盜軍閥有天壤之別。貧苦生活使她學會了一些生存的小技巧小竅門而已。 

    更能適應社會、保護自己的角色如《變色龍》中奧楚蔑洛夫,他的性格比起楊二嫂來講,扭曲得更厲害。楊二嫂只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她的生活環境,只是自己的家庭和周圍的生活圈子;奧楚蔑洛夫是個小警官,混跡於社會中最複雜最混濁的環境中,沾染了更多的惡習氣。“變色龍”是自然界存在的一種生物,通過變色適應環境,保護自己的生存。從這個名稱來看,奧楚蔑洛夫並不是什麼兇惡的壞蛋,只不過是一個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而不得不百般機變來保證自己不被侵害不被毀滅,並且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的小人物而已。當然,如果有機會,他也會不擇手段地向上爬,會比楊二嫂更具有蛻變性。 

三、小人物的奮鬥 

作爲小人物,對於自己的生活和命運的態度,也是有兩種傾向: 

1.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的擺佈 

    很多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如祥林嫂、閏土等人,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很簡單,只要有基本的生存條件就心滿意足了。這和他們的生活環境和精神狀態相關。像祥林嫂、閏土等人,他們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對生活也沒有什麼企望;他們的精神生活也很貧乏,沒有對新生活追求的動力。他們和祖輩一樣過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並沒有覺得有什麼欠缺。另外,還要注意有一種宗教的因素影響他們的生活和意識。在一個社會中,宗教往往最能深入到社會的下層,並佔據其思想的主導地位。像佛教所宣揚的命運天定、善惡輪迴的思想,對祥林嫂、閏土等人的性格和行爲影響巨大。祥林嫂和閏土最後都乞求於神靈的偶像,祥林嫂希望贖罪,閏土希望得到現世的保佑和來生幸福的生活。 

2.改變生存境況 

但是並不等於說所有的小人物都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渴望改變自己貧困低賤的生活,進而進入社會的上一個階層。所以在生活中有許多小人物努力個人奮鬥,有很多人成功,當然也有許多人失敗。這必然反映到文學作品中來。他們的驅動力更多的是想擺脫物質生活的貧困,希望得到質量高的生存條件。如瑪蒂爾德,在講究門第財富的社會裏,卑下的出身就決定了她的命運。她憧憬能過上“高雅和奢華的生活”,離開“住宅的寒傖,牆壁的黯淡,傢俱的破舊,衣料的粗陋”這樣貧困的生活環境。可以說是普普通通女人的夢,我們能要求她有多大的理想呢? 

同樣是封建社會的讀書人,孔乙己和范進(《范進中舉》)追求的目標一樣,生活經歷也大致相當,可是結果卻截然不同。兩人都考到老,奮鬥到老。孔乙己失敗了,最後被成功者丁舉人(孔乙己做夢都想成爲舉人吧)打斷了腿,悲慘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范進意外地中了舉人,否極泰來,受到衆人的簇擁,已經成爲進士的張鄉紳馬上來拜見(范進下一步該向進士努力了)。這個世界,對於失敗者和成功者的態度有天壤之別。成功者畢竟是少數,大多淪爲孔乙己式的下場,范進者畢竟鳳毛麟角。小人物的悲喜辛酸,是生活中觸目可見的風景線。 

我們在分析文學作品時,應該注意的是,小人物中很少有人帶着支配他人命運的野心來擺脫眼下窘迫的生活狀態。雖然也有從卑下階層產生出來的獨裁者,野心家,但並不具有必然性。即使如范進,他一心想考上舉人,也並不是想騎在別人的頭上作威作福,讓別人爲他當牛作馬,或者成爲打斷孔乙己腿的丁舉人式的惡霸。只不過是不想做下等人而已,並無惡意。 

四、作家對小人物的態度 

對於掙扎在貧苦生活中(有些甚至可以說是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小人物,刻畫他們形象描寫他們生活的作家持什麼樣的觀點和態度呢?總的來說,是同情、憐憫。作家以高於小人物的地位、眼光來審視他們的生活。像魯迅先生的《故鄉》《祝福》等作品。這樣的態度和感情比較常見。 

像莫泊桑在《項鍊》中對瑪蒂爾德命運的安排,讓她爲了一時的輝煌,付出巨大的人生代價。當你讀到最後,知道項鍊原來是假的,你對作者這樣的安排會怎樣看?是不是對小人物的一種戲弄?甚至可以說是惡意的遊戲? 

    又如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中對菲利普夫婦的描寫,他們對弟弟確實“冷酷無情”,但是收留了于勒又會怎樣呢?會不會以更多的悲劇收場呢?作家的引導方向在哪裏呢? 

    《范進中舉》《變色龍》《裝在套子裏的人》這樣諷刺類的小說,自然批判的鋒芒畢露。也許在客觀地對待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上,比《孔乙己》要略遜一籌。寫出小人物生活的可笑也許比寫出他們的可悲更容易吸引讀者。但是對一個有思想的讀者來說,後者可能更深入。 

    對於小人物的希望與追求,是肯定還是否定,是憐憫還是諷刺?也許我們需要以小人物的視角來寫小人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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