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歌:詩歌及詩觀

如果上帝不允許

現代詩歌:詩歌及詩觀

如果上帝不允許,麻雀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葡萄不會脫離葡萄枝,鐘擺

也不敢停歇

如果上帝不允許,沒有人能將她的樹

連根拔起。她的園子一派生機

她仍在晨曦中醒來,烹煮牛奶和燕麥

仍然懷揣陽光清早出門,夜晚辨認北斗星

她仍然面露微笑,當夏日的風暴來臨

萬物坦承洗禮,雀鳥的鳴叫

催熟最後一枚無花果

如果上帝允許,且飲盡這一杯

生命的苦杯裏,滿盛

上帝的美意

平衡

香氣是它空中的路徑,

一隻蜻蜓悠然來訪,落在我

舉起的手機上,練習平衡術。

我用手機的眼睛看風景

它用黑骨碌的眼睛瞅我。

它是來端詳影像中的自己,還是爲了讓我

在它千百隻複眼中,辨認千百個的我?

有一兩分鐘,它靜止在一個支點上,

在抓握和伸展,

警惕和鬆弛中。獲得平衡,

彷彿身體睡着,靈魂的羽翅

卻仍在作夢。午後的深林有清涼的安靜。

我們在衆目睽睽下

交換豐富的眼神,那一瞬有如神蹟,

充滿信任和交會,不可言說。

我與它又對視了兩秒,然後抖動手腕

提醒它飛走。它消失在

來時路隱祕的香氣裏。

接受

嶺南的春天正說着這些:雨水,鬱熱,

鄰居家的電鑽,溼氣裏隱祕的焦慮,

交替試煉着人的耐心。梔子花,邊開邊謝,

慵懶,漠然,毫不理會

看花人的心情。手從詩集裏

抽出去,摸陽臺上晾了三天的衣物,

又重新掛上。空氣蠢蠢欲動,就要

黴變:無數個春天裏的一天,

與每一天別無不同,像把喑啞的'破提琴,

塞滿令人倦怠的單調的音符。

她打開窗,讓黃昏的光線進來,

聽憑更深的陰影將它們吞沒。

還有比黃昏的陰影更深的倦怠麼?

她閉眼。接受一場暴雨和它捲起的

陰鬱。她幾乎沉默地接受了

這個春天的一切。

未打擾的時光

推開院門就是棉花田。

起初,棉桃是沉甸甸的青色,

不知什麼時候,棉田裏飄出了白雲。

午後,煙囪準時升起炊煙。

穿府綢褂子的外婆從菜園轉到竈屋。

有時她站上井臺,壓動水泵的長柄,

把水從清涼的地底抽上來。

石榴樹下,外公推着刨子,細細刨一塊木頭,

或者用墨斗,在木板上彈出一條黑線――

刨花輕輕落了一地。

而我站在籬笆下,爲一朵打碗碗花糾結不休:

想摘,又怕被打破碗的花神詛咒。

那時候,空氣很慢,

成長很慢,

外公外婆的衰老也慢。

我以爲,小院裏的光陰是睡着的,

永遠不會被我們的忙碌打擾。

丹頂鶴

從童年外祖母家的年畫上飛來,

從松鶴延年的祈福聲中飛來,

此刻,它們就泊在這片湖水的夢裏,

成爲湖水最生動的一部分。

從沒有這麼近地觀察過一羣鶴。

它們踮起腳尖在湖畔踱步,起舞,

旁若無人地引頸高歌,

那高昂的頭始終仰向天際,

唯恐灑落了頭頂的丹砂。

而鳴聲響亮又深厚。彷彿銅管樂的波浪

在湖水上空造了另一片湖。

其中一隻,彎下優美的頸項,

用細長的喙輕輕梳理翎羽,

如此專注而執着,天地間只此一個

尚未甦醒的夢。

它們成雙結對,一隻鳴叫,另一隻應和;

一隻飛翔。另一隻跟隨;

一隻死去,另一隻孤獨終老。

它們只飲清流水,不立溝渠。

在這靈魂潰散如泥沙的世上,

我一直認爲詩歌有感化心靈的安慰作用。

它們比人類更懂得忠誠與潔淨。

當它們張開骨骼和翅膀,把塵世甩在身後,

湖水和青山都改變了顏色。

釋放

她收拾舊物,將兩條絲巾,一件細燈心絨裙子鎖起,

將老照片和筆記簿鎖起。

將鏡子鎖起,

將一疊信紙的墨跡和灰塵鎖起,

將午夜一場閃電的決絕鎖起,

將夾在詩集裏的某片楓葉,某年冬天

丘陵道上飄落的雪鎖起,

將沉重的夢,將輕盈的諾言鎖起,

將一座沒有爬過的山鎖起,

將還沒來得及成熟的盛夏的果實鎖起,

將記憶的香氣,重約一毫克的驕傲,和倔強,

將命運的玩笑,甚至一頭吞食時間的豹子,

通通鎖起――

交由一隻蜘蛛,和它的暗語看守。

她決意將那扇小門也鎖上,

從此,孤獨和祕密

只同上帝分享(至於生命的發現,

請允許她偶爾向詩傾訴。)

她鎖好了一切。

甚至鑰匙也已經丟失。

但是上帝對她說,唯有愛――

唯有愛,能釋放一切。

立秋

最早的秋天,在庭院的草木中漂浮,

從窗簾的波動,

我窺見了它的猶疑。

只一個瞬間,夏天就把眼光收回。

只一聲蟈蟈的牽引,秋天就完成了轉身。

夏天,騎走了我的黑馬,捎帶一朵白雲。

秋天,我要長出漿果和手繭。

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

秋天已不適於種花。

我咔嚓一聲剪斷薔薇枝,秋天

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