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文章散文

冰心散文是她那純真的內心世界流淌出來的心泉,包含着感悟人生的真味,她的散文就是展 示其獨特人格風貌的心史。下面爲大家分享冰心的經典散文,歡迎閱讀!

冰心的文章散文

冰心的文章散文1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熱病。病中見了一個異象,是真是幻,至 今還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臥在牀上。窗簾垂着,廊下的葦簾也放着,窗外的濃 蔭,綠水般滲透到屋裏來。微微的涼風,和着鳥聲蟬聲,都送到我耳中。我 那時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覺得屋裏潔淨無塵,清靜的很。母親坐在牀 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輕輕的談話;一面替我理着枕邊的亂髮,但是臉上卻堆 着憂愁。

病人的看護者,對於病人病症的增減,是應鎮定安詳,不動聲色的。但 是專以看護爲職務的,和病人不是親屬,沒有什麼感情,自然容易守這個原 則。至於母子之間,因爲有天性裏發出來的感情,雖然勉強壓抑,總難免流 露出來。所以我今天的病狀,從我母親臉上看來,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險的了, 心裏不覺有一點駭怕。

我疲倦已極,也不願意說話,只注目看着我母親。母親穿一件白紗衫子; 拿着一把扇子,輕輕的扇着;頭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來。我想要告訴母 親,請她把簪子戴好,或是拔下來,心裏雖這樣想,口中卻懶得說。一會兒 眼睛很倦,慢慢的閉上,隱隱約約的還看見母親坐在那裏,以後朦朧睡去, 便看不見了。

我雖然彷彿睡着,心裏卻還清楚。我想我的病許是沒有什麼盼望了。我 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無論對於哪一方面,生存與否,都是沒有什麼大關係的。 而且像這樣的社會,活着也沒有什麼快樂,脫去倒也乾淨,只是我的父母一 定要傷心的。想到這裏,心頭一顫,忽然覺得簾子微微的動了一動,走進一 個人來。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鬚髮,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團白霧,屯在屋子當 中。那時我倒一點也不覺得駭怕,很從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難道還 怕什麼鬼怪,我們一塊兒走吧。”

話雖這樣說,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視着他。他也依舊站着不動。過了 半天,忽然我的心絃顫動起來,發出清澈的聲音,劃破沉寂的空氣,問道: “你是誰?”他說:“我是你的債主。”

這時我靜靜的躺着,身子都不動,我的心卻朗朗的和他說話。

我說:“我並沒有該誰的債,也更沒有該你這素不相識的人的債,我要 走了,你不必再來攪我。”他說:“爲的是你要走,纔來會一會你,你該了 我的債,你不能隨隨便便的走呵。”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嚴重,如同命 令一般。

我急着說:“你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你的債,可否請我的 父母替我還了,我年紀還小,經濟不能獨立呵。”

他笑說:“我名叫社會。從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該了我不少的債, 你父母卻萬萬不能替你還,因爲他們也自有他們應還我的債,而且你所應還 的也不盡是金錢呵。”

我說:“我應還的是什麼?你說明白了,我便要還你。”

他說:“你在精神和物質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隨時隨地,沒有不由我供 給的,你想你所應還的債多不多,難道可以隨便走麼?”

我便冷笑說:“我從你那裏所得的,只有苦痛,憂患罪惡,我天賦的理 性,都被你磨滅得小如泥沙,難道還要感你的情麼?假如你能將一切你所給 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歡呢。我不多時要走了,你挽留我也無益呵。”

他似乎沉下臉來說:“你現在先靜一靜你的腦筋,不要本着興奮的感情, 隨口亂說。你自己再想一想,難道你從我這裏所得的,盡是憂患苦痛罪惡 麼?”

我這時忽然有點氣餒,覺得他鬚眉奕奕,凜若天神,一時也不敢答應。

他又說:“你稍微的加一點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與你的,都是答應你 的要求,雖不能說都能使你滿意,卻可以促你的進步。假使我從來不給你快 樂,你如何知道苦痛;從來不給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惡。這便是我造就、 勉勵你的苦心了。誰知你全不想到這個,把從我這裏所取去的,全不認帳。 豈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青年,半點的價值都沒有麼?”

我一面聽着,毛骨悚然,置身無地,不禁流淚說:“我已經明白了我的 過錯,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訴我怎樣的還你的債。”

他的顏色漸漸的和悅了,說:“你知道了便好,現在積極做去,還不晚 呢。如今有許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還要說我不應當拿這恩典去 使他感苦痛;不說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惡虐,任意將他該我的重債,一 筆勾銷,決然自去。就像你方纔想脫離了我,你個人倒自由乾淨,卻不知你 既該了我的債,便是我的奴僕,應當替我服務。我若不來告誡你,恐怕你至 終不知道你的過錯,因此我便應念而至……”

我掙扎着要想坐起來,卻沒有氣力,只伏枕哭道:“謝謝你,從今以後, 我立誓不做一個忘恩負義的青年。”

忽然錚的一聲,心絃不響了,白霧也消滅了,心裏漸漸的甦醒過來。

母親搖我說:“醒來!醒來!不要哭,我在這裏呢。”我睜開眼,拉着 母親的手,自己覺得心跳得很微,臉上淚和汗流在一處,定了一定神,便扶 着坐起來。母親看着我,滿臉堆笑說:“你似乎好了許多,也有精神了,你 剛纔做了惡夢麼?”

我慢慢的對母親說我的夢境。

一天——兩天之後,我便大好了。

冰心的.文章散文2

三兒揹着一個大筐子,拿着一個帶鉤的樹枝兒,歪着身子,低着頭走着, 眼睛卻不住的東張西望。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拾些破紙爛布,把筐子裝滿了, 便好回家。

走着便經過一片廣場,一羣人都在場邊站着,看兵丁們打靶呢,三兒便 也走上前去。只見兵丁們一排兒站着,兵官也在一邊;前面一個兵丁,單膝 跪着,平舉着槍,瞄準了鐵牌,噹的一聲,那彈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場邊來。 三兒忽然想到這彈子拾了去,倒可以賣幾個銅子,比破紙爛布值錢多了。便 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鉤子撥過彈子來,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語。三兒就 蹲下去拾了起來,揣在懷裏。

他一連的拾了七八個,別人也不理會,也沒有人禁止他,他心裏很喜歡。

一會兒,又有幾個孩子來了,看見三兒正拾着彈子,便也都走攏來。三 兒回頭看見了,恐怕別人搶了他的,連忙跑到牌邊去。

忽然聽得一聲哀喚,三兒中了彈了,連人帶筐子,打了一個迴旋,便倒 在地上。

那兵官吃了一驚,卻立刻正了色,很鎮定的走到他身旁。衆人也都圍上 前來,有人便喊着說:“三兒不好了!快告訴他家裏去!”

不多時,他母親一面哭着,便飛跑來了,從地上抱起三兒來。那兵官一 腳踢開筐子,也低下頭去。只見三兒面白如紙,從前襟的破孔裏,不住的往 外冒血。他母親哭着說:“我們孩子不能活了!你們老爺們償他的命罷!” 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場邊立的一塊木板說:“這牌上不是明明寫着不讓 閒人上前麼?你們孩子自己闖了禍,怎麼叫我們償命?誰叫他不認得字!”

正在不得開交,三兒忽然咬着牙,掙扎着站起來,將地上一堆的爛紙捧 起,放在筐子裏,又掙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親說:“媽媽我們家……家 去!”他母親卻依舊哭着鬧着,三兒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親才連忙跟了 來。

一進門,三兒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閉着,兩手揉着肚子, 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這時門口站滿了人,街坊們便都擠進來,有的說: “買塊膏藥貼上,也許就止了血。”有的說:“不如擡到洋人醫院裏去治, 去年我們的叔叔……”

忽然衆人分開了,走進一個兵丁來,手裏拿着一小卷兒說:“這是二十 塊錢,是我們連長給你們孩子的!”這時三兒睜開了眼,伸出一隻滿了血的 手,接過票子來,遞給他母親,說:“媽媽給你錢……”他母親一面接了, 不禁號陶痛哭起來,那兵丁連忙走出去,那時——三兒已經死了!

冰心的文章散文3

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手裏拿着一根竹竿兒, 繞着絲兒,掛着餌兒,直垂到水裏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釣絲,好像有魚兒 上鉤似的,我不時的舉起竿兒來看,幾次都是空的!

太陽雖然平西了,海風卻仍是很熱的,誰願意出來蒸着呵!都是我的奶 娘說,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來的。她替我找了一條竿子;敲好了鉤子, 便拉着我出來了。

礁石上倒也平穩,那邊炮臺圍牆的影兒,正壓着我們。我靠在奶孃的胸 前,舉着竿子。過了半天,這絲兒只是靜靜的垂着。我覺得有些不耐煩,便 嗔道:“到底這魚兒要吃什麼?怎麼這半天還不肯來!”奶孃笑道:“它在 海里什麼都吃,等着吧,一會兒它就來了!”

我實在有些倦了,便將竿子遞給奶孃,兩手叉着,抱着膝。一層一層的 浪兒,慢慢的捲了來,好像要沒過這礁石;退去的時候,又好像要連這礁石 也帶了去。我一聲兒不響,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隨着這浪兒,直到了水 的盡頭,掀起天的邊角來看一看,那多麼好呵!那麼一定是亮極了,月亮的 家,不也在那裏麼?不過掀起天來的時候,要把海水漏了過去,把月亮濯溼 了。不要緊的!天下還有比海水還潔淨的麼?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這會兒涼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來玩來了。”奶孃這句話, 將我從幻想中喚醒了來;擡頭看時,一個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邊,正 和奶孃說着話兒呢。他右邊的袖子,似乎是空的,從肩上直垂了下來。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說:“姑娘釣了幾條魚了?”我仔細看時, 他的臉面很黑,頭髮斑白着,右臂已經沒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覺得有 點害怕,勉強笑着和他點一點頭,便回過身去,靠在奶孃肩上,輕輕的問道: “他是誰?他的手臂怎……?”奶孃笑着拍我說:“不要緊的,他是我的鄉 親。”他也笑着說:“怎麼了,姑娘怕我麼?”奶孃說:“不是,姑娘問你 的手怎麼了?”他低頭看了一看袖子,說:“我的手?我的手讓大炮給轟去 了!”我這時不禁擡頭看看他,又回頭看看那炮臺上,隱隱約約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說,“你的手是讓這炮臺上的大炮給轟去的麼?”他說,“不 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時候,受了傷的。”我想了一會兒,便說,“你們多會 兒打仗來着?怎麼我沒有聽見炮聲。”他不覺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 剛纔所想的清潔光明的海上——說,“姑娘,那時還沒有你呢!我們就在那 邊,一個月亮的晚上,打仗來着。”我說,“他們必是開炮打你們了。”他 說,“是的,在這炮火連天的時候,我的手就沒有了,掉在海里了。”這時 他的面色,漸漸的泛白起來。

我呆呆的望着蔚藍的海,——望了半天。

奶孃說,“那一次你們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記得,……”他說,“可 不是麼,我還是逃出命來的,我們同隊幾百人,船破了以後,都沉在海里了。 只有我,和我的兩個同伴,上了這炮臺了。現在因着這一點勞苦,餉銀比他 們多些,也沒有什麼吃力的事情做。”

我撫着自己的右臂說:“你那時覺得痛麼?”他微笑說,“爲什麼不痛!” 我說:“他們那邊也一樣的死傷麼?”他說:“那是自然的,我們也開炮打 他們了,他們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說:“既是 兩邊都受苦,你們爲什麼還要打仗?”他微微的嘆息,過了一會說:“哪裏 是我們?……是我們兩邊的艦長下的命令,我們不能不打,不能不開炮呵!”

炮臺上的喇叭,嗚嗚的吹起來。他回頭望了一望,便和我們點一點首說: “他們練習炮術的時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們,再見吧!”

“他自己受了傷了,嚐了痛苦了,還要聽從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去開炮, 也教給後來的人,怎樣開炮;要叫敵人受傷,叫敵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 裏了!——那邊呢,也是這樣。他們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謂的命令,做這樣 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兒,從天邊上來。

“海水裏滿了人的血,它聽憑飄在它上面的人類,彼此涌下血來,沾染 了它自己。它仍舊沒事人似的,帶着血水,噴起雪白的浪花——

“月兒是受了這血水的洗禮,被這血水浸透了,他帶着血紅的光,停在 天上,微笑着,看他們做這樣的工作。

“清潔!光明!原來就是如此,……”

奶孃拊着我的肩說:“姑娘,晚了,我們也走吧。”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從奶孃手裏,接過竿子,提出水面來,——鉤上忽 然掛着金赤的一條魚!

“‘它在水裏什麼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飲了從那兵丁傷處 流下來的血,它在血水裏養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魚兒來,仍舊拋 在水裏。

奶孃卻不理會,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無精打采的 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見炮臺上有些白衣的人,圍着一架明亮奪目的東西,—— 原來是那些兵丁們,正練習開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