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散文集《丁香結》選集

    宗璞散文集《丁香結》選集

在英格蘭約克郡北部有一個小地方,叫做哈渥斯。一百多年前,誰也沒有想到,它會舉世聞名。有這麼多人不遠萬里而來,只爲了看看坐落在一個小坡頂的那座牧師宅,領略一下這一帶曠野的氣氛。

宗璞散文集《丁香結》選集

從利茲驅車往哈渥斯,沿途起初還是一般英國鄉間景色,滿眼透着嫩黃的綠。漸漸地,越走越覺得不一般。只見丘陵起伏,綠色漸深,終於變成一種黯淡的陳舊的綠色。那是一種低矮的植物,爬在地上好像難於伸直,幾乎覆蓋了整個曠野。舉目遠望,視線常被一座座丘陵隔斷。越過丘陵,又是長滿綠色榛莽的曠野。天空很低,讓灰色的雲墜着,似乎很重。早春的冷風不時灑下凍雨。這是典型的英國天氣!

車子經過一處廢墟,雖是斷牆破壁,卻還是乾乾淨淨,整理得很好。有人說這是《呼嘯山莊》中畫眉田莊的遺址,有人說是《簡·愛》中桑恩費爾得府火災後的模樣,這當然都不必考證。不管它的本來面目究竟如何,這樣的廢墟,倒是英國的特色之一,走到哪裏都能看見,信手拈來便是一個。這一個冷冷地矗立在曠野上,給本來就是去尋訪故居的我們,更添了思古之幽情。

到了哈渥斯鎮上,在小河邊下車,循一條石板路上坡,坡相當陡。路邊不時有早春的小花,有一種總是直直地站着,好像插在地上。路旁有古色古香的小店和路燈。快到坡頂時,冷風中的雨忽然地變成雪花,飄飄落下。一兩個行人撐着傘穿過小街。從坡頂下望,覺得自己已經回到百年前的歷史中去了。

轉過坡頂的小店,很快便到了勃朗特姊妹故居--當時這一教區的牧師宅。

這座房子是石頭造的,樣子很平板,上下兩層,共八間。一進門就看見勃朗特三姊妹的銅像。艾米莉(一八一八--一八四八)在中間,右面是顯得幼小的安(一八二○--一八四九),左面是仰面側身的夏洛蒂(一八一六--一八五五)。她們的兄弟布蘭威爾有繪畫才能,曾畫過三姊妹像。據一位傳記作者說,像中三人,神情各異。夏洛蒂孤獨,艾米莉堅強,安溫柔。這畫現存國家肖像館,我沒有看到過。銅像三人是一樣沉靜--大概在思索自己要寫的故事。眼睛不看來訪者。其實該看一看的,在她們與世隔絕的一生裏,一輩子見的人怕還沒有現在一個月多。

三姊妹的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年輕時全靠自學,進入劍橋大學聖約翰學院,畢業後曾任副牧師、牧師,後到哈渥斯任教區長。他在這裏住到他的親人全都辭世,自己在八十四歲上離開人間。他結婚九年,妻子去世,留下六個孩子,四個長大成人。他們是夏洛蒂、布蘭威爾,艾米莉和安。會畫的布蘭威爾是惟一的兒子,善於言辭,鎮上有人請客,常請他陪着說話。只是經常酗酒,後來還抽上,三十一歲時去世。

在原來孩子們的房間裏,陳列着他們小時的"創作"。連火柴盒大小的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牆上也留有"手跡"。據說那時紙很貴。他們從小就在編故事。兩個大的編一個安格利亞人的故事,兩個小的編一個岡達爾人的故事。艾米莉在《呼嘯山莊》前寫的東西幾乎都與岡達爾這想象中的`國家有關。可惜"手跡"字太小,簡直認不出來寫的什麼。

帕特里克曾對當時的英國女作家、第一部《夏洛蒂·勃朗特傳》的作者蓋茨凱爾夫人說:孩子們能讀和寫時,就顯示出創造的才能。她們常自編自演一些小戲。戲中常是夏洛蒂心目中的英雄威靈頓公爵最後征服一切。有時爲了這位公爵和波拿巴、漢尼拔、愷撒究竟誰的功績大,也會爭論得不可開交,他就得出來仲裁。帕特里克曾問過孩子們幾個問題,她們的回答給他印象很深。他問最小的安,她最想要什麼。答:"年齡和經驗。"問艾米莉該怎樣對待她的哥哥布蘭威爾。答:"和他講道理,要是不聽,就用鞭子抽。"又問夏洛蒂最喜歡什麼書。答:"聖經。"其次呢?"大自然的書。"

我想大自然的書也是艾米莉喜愛的,也許是最愛的,位於聖經之前。幾十年來,我一直不喜歡《呼嘯山莊》這本書,以爲它感情太強烈,結構較鬆散。經過幾十年人事滄桑,又親眼見到哈渥斯的自然景色後,回來又讀一遍,似乎看出一點它的深厚的悲劇力量。那灰色的雲,那暗綠色的田野,她們從小到大就在其間漫遊。作者把從周圍環境中得到的色彩和故事巧妙地調在一起,極濃重又極勻淨,很有些哈代威塞克斯故事的味道。這也許是英國小說的一個特色。這種特色在《簡·愛》中也有,不過稍淡些。現在看來,《呼嘯山莊》的結構在當時也不同一般。它不是從頭到尾敘述,而是從敘述人看到各個人物的動態,逐漸交代出他們之間的關係。過去和現在穿插着,成爲分開的一段段,又合成一個整體。

一八三五年,夏洛蒂在伍列女士辦的女子學校任教員,艾米莉隨去學習。她因爲想家,不得不離開,由安來接替。艾二十歲時到哈利費克斯任家庭教師,半年後又回家。離家最長的時間是和夏一起到布魯塞爾學習九個月。她習慣家裏隱居式的無拘束的生活。她愛在曠野上徘徊,讓想象在腦子裏生長成熟。她和曠野是一體的,離開家鄉使她受不了,甚至生病。但她不是遊手好閒的人,她協助女僕料理一家人的飲食。據說她擅長烤麪包,烤得又鬆又軟。她常常一面做飯一面看書。《呼嘯山莊》總有一部分是在廚房裏寫的罷。夏洛蒂說她比男子堅強,比孩子單純;對別人滿懷同情,對自己毫不憐惜。她在肺病晚期時還堅持操作自己擔當的一份家務。

夏洛蒂最初發現艾米莉寫詩,艾很不高興。她是內向的,本來就是詩人氣質。她一八四六年寫成《呼嘯山莊》,次年出版,距今已一百多年了,讀者還是可以感到這本書中噴射出來的滾沸的熱情。她像一座火山,也許不太大。

從她的出版人的信中,我們知道她於一八四八年春在寫第二本書,但是沒有手稿的片紙隻字遺留下來。一位傳記作者說,也許她自己毀了,也許夏洛蒂沒有保藏好,也許現在還在她們家的哪一個櫥櫃裏。

一八四八年九月布蘭威爾去世時,艾米莉已經病了,她拒絕就醫服藥,於十二月十九日逝世。可是勃朗特家的災難還沒有到頭,次年五月,安又去世。安寫過詩,和兩個姐姐合出一本詩集,寫過兩本小說《艾格尼絲·格雷》和《野崗莊園房客》,俱未流傳。她於一八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往斯卡勃洛孚療養,夏洛蒂陪着她。二十八日病逝,就近殯葬。

牧師宅中只有夏洛蒂和老父相依爲命了。

陳列展品中有夏洛蒂的衣服和鞋,都很纖小,可以想見她小姑娘般的身材。她們三人寫的書,曾被誤認爲是出於一個作者,出版人請她們證實自己的身份。夏和安不得已去了倫敦。見到出版人拿出邀請信來時,那位先生問她們從哪兒拿來的這信,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小女人就是作者。

三人中只有夏洛蒂生前得到作家之名。她活得比弟妹們長,也沒有超過四十歲。她在布魯塞爾黑格學校住過一年多,先學習,後任教。這時她對黑格先生髮生了愛情。她愛得深,也愛得苦,這是毫無回報的愛。這也是夏一生中惟一一次的充滿激情的愛,結果是四封給黑格的信,在他的家裏保存下來。夏於一八五四年六月和尼科爾斯副牧師結婚。她看重尼科爾斯的愛,對他也感情日深。勃朗特牧師宅中有一個房間原是女僕住的,後改爲尼科爾斯的房間。

夏洛蒂於一八五五年三月,和她五個姊妹一樣,死於肺病。

樓上較大的一間房原是勃朗特先生用,現在陳列着三姊妹著作的各種文字譯本,主要是《簡·愛》和《呼嘯山莊》。但是沒有中文本。這缺陷很容易彌補。要知道我們中國人讀這兩本書非今日始,上一代已經在讀在譯了。我們立刻允諾送幾部中譯本來陳列。

從窗中望去,可見近處教堂尖頂,據說墓地也不遠。勃朗特全家除安以外都葬在那裏。因爲時間關係,我們不能去憑弔了。離開牧師宅時看見有人在三姊妹像旁拿了一張紙,我也去拿了一張。原來是捐款用的。這裏的一切費用都是三姊妹的忠誠讀者捐贈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這樣多的人愛她們,關心她們的博物館,真讓人高興,--當然不只是爲她們。

我們又回到曠野上。風還在吹,雨還在飄。滿地深綠色看不出一點搖動。彷彿天在動,而地卻停着。車子駛過一座又一座丘陵,路一直伸向天邊。這不是簡·愛萬分痛苦地離開桑恩費爾得的路麼?這不是凱瑟琳·恩蕭和希斯克利夫生前和死後漫遊的荒野麼?他們的遊魂是否還在這裏飄蕩?勃朗特姊妹在這裏永遠與她們的人物爲伴了。

聽說這一帶還有勃朗特瀑布、勃朗特橋,一塊大石頭是勃朗特的座位,連這個縣都以勃朗特命名了。人們說夏洛蒂是寫雲能手,而艾米莉筆下的風雪,也使人不忘。或許還該有勃朗特雲和勃朗特風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