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讀人家散文

雄偉的黃土高原,古老的秦隴大地,一羣羣普普通通的生靈,一個個平平凡凡的靈魂,在艱難的生存環境裏辛勤地耕耘,執着地堅守。

耕讀人家散文

這是一片因乾旱而貧瘠的土地。天穹之下,黃土山塬一座連着一座,接天丘峯一個接着一個,那種光禿禿、望不斷、遮天際的裸露土地,直衝眼簾,直逼腳下,哪怕你閉了眼睛,也會感到崎嶇起伏的蒼莽。山是看不到岩石的,也是見不到林木的,看到的全是乾巴巴、黏乎乎的黃土,大地因這黃土而一層層堆積,山也因此而橫刻出了時光老人的皺紋。山塬上懸掛着一條條醜陋的溝壑,上面佈滿了山水沖刷過的痕跡,那些千年萬年的水線,讓人感受得到古木化石般的歲月年輪。

走進這荒涼土地的深處,人們卻會時時發出驚歎。人類覓取生存的能力,實在是神奇,偉大,悲壯,可歌可泣的。就在這種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卻仍然會出現一簇簇的綠蔭,一片片的梯田,一眼眼的窯洞,一頂頂的房屋。它們被黃土山丘和溝澗一個個分割開來,這個山彎幾戶,那個山窩幾家,零零散散,稀稀疏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守望着一個又一個的自然村落。

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命運之神就把我們拋棄在了這樣的地方。儘管我們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但我們的祖輩就在這樣偏僻的小山村裏,躲着西北風,吸着沙塵暴,看着黃土地,盼着下雨天,艱難地繁衍生息,養家活命,才讓我們來到了這個世上。但既然來了,既然活了,我們就只能想辦法生存下來,想辦法長大成人,想辦法走出大山,想辦法改變命運。

從我能記事時起,似乎就時時聆聽着大人們的種種教誨,汲取着父輩們的.生活經驗。鄉村老人的經歷告訴我們,要改變一個山裏娃的既定宿命,就得靠自己去努力去爭取,而爭取的路徑狹窄而艱難。這路表面看起來只有兩條:一條是耕,一條是讀。但對大多數山裏人而言,這路其實就是一條,那就是耕,不停地耕,不斷地耘,早出晚歸,苦耕苦種,直至窮死或累死。幸運的是,我生活的這個百餘戶人家的小山村,家家卻崇尚着另一條路子,那就是讀,亦稱耕讀。

山村坐落在大山下的河谷川道里,村東有條發源於大山的小河,名喚好水。一河兩岸,百餘戶人家,家家依山傍水,戶戶臨河而居。一根大白楊樹橫臥河堤兩邊,便是橋。如同這小橋流水,小村的日子是靜謐的,小村的夢想卻是流動的。日日忙碌在黃土地上的人們,雙腳雖插在厚厚的黃土裏,血液裏卻涌動着無數的希冀。他們的心裏不全是春種秋收,稼穡耕耘,揹負着祖先的遺產,他們的身體雖困守在這厚重的黃土裏,靈魂深處卻秉持着耕讀傳家的古訓,渴望着豐衣足食,渴望着光宗耀祖。

村裏有戶王姓人家,子女中有三人在外地工作,這使村裏人十分羨慕,也十分榮耀。記得小時候,鄉親們會時常說起王家人的事,說王家子弟有多聰明,有多用功,種地餬口,讀書興家,現在都成了公家人,在大城市當教授,當醫生。每逢颳風下雨天,或是飯後閒談時,全村人聚在一起聊天,言語所及,除了時事趣聞,鄉野逸事,就是治家營謀,管教孩子。大家從相互交流中瞭解情況,汲取智慧,心裏盤算着如何把自己的娃娃教育成人,學成王家子弟那樣,能夠前程遠大,能夠光耀門楣。

於是,在這個小村,不管家境寬裕,還是貧困,孩子只要到了學齡,幾乎全都進了學校。校長是本村人,民國時期的老牌師範生,教書育人,一絲不苟,孩子交給他,大家都放心。當然,校長自然也是村裏賢達,家家上賓,人人尊擡,個個敬重。外面世界的那些狂風暴雨,到村裏就變成了微風小雨,甚至和風細雨。我讀村小的那會兒,村裏人似乎對那些反潮流、交白卷之類的事嗤之以鼻,反而時常在校長那裏查問娃娃的成績,重視孩子學業,這常常使聽廣播讀報紙的我恍若隔世,疑惑自己的耳朵眼睛。在家鄉濃濃的耕讀習俗裏,在山村那種偏僻落後的環境裏,我們就這樣自幼耳濡目染,崇尚讀書。

父親和母親照例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專注農事,用心莊稼。我和弟弟們則先後背了書包,進了學校,讀書識字,用心學習。下雨或下雪的日子,如果不去學校,就經常看到父親也在看報讀書。有時候,父親會皺了眉毛,盯着幾個字看大半天,最後會叫我過去幫着識讀。有些字我能讀出,但有些卻也茫然不知。父親就會跟着數落我幾句,說我都快上中學了,這些字還不會,要好好查查字典啊。我聽奶奶說過,因我爺爺去世得早,又逢戰亂之世,父親只讀了三四年書。但他憑着不懈地努力,自己堅持讀書,看報,學寫文章,到後來,竟有一些文字登上了省報,被報社特聘爲農村通訊員。我有時目睹着父親登在報上的文章,就心生敬意,覺得一個莊稼漢,也做着耕讀夢,真是了不起。

敬佩之餘,也就有了榜樣,有了動力,就覺得不能讓父親瞧不起,就開始學着父親的樣子翻書。剛開始時還不知所云,慢慢就覺得趣味無窮。那時家裏雖然貧窮,卻也有一小部分書籍,什麼《星火燎原》《志願軍英雄傳》《林海雪原》《三裏灣》《紅巖》《歐陽海之歌》等等。但凡是家裏的書,我只要一抓到手裏,就放不下了。到後來書越看越厚,活越幹越少,母親爲此很是憂慮,常常會藏了我讀的書。但這本沒了,那本又到了我手裏。有時候白天看不了,晚上就在油燈下看,弄得家裏時常缺煤油。

時光在慢慢流逝,我們也在慢慢成長。每天,我們被奶奶或母親從被窩喚醒,匆匆吃點東西,就趕到小河對岸的村小讀書。每天放學回家後,又要幫大人幹家務,幹農活。農忙時節,我們會接受家人指派,到荒山拔豬草,到田地薅麥苗,到樹林掃落葉,到河灘拾地軟,到塬頭割柴火,到溝澗挑泉水,到竈頭燒開水……農家有着永遠幹不完的活計,我們也有着永遠離不開的苦惱,但我們在大人的鼓勵下,也有別樣的樂趣。每當夜晚悄悄降臨,抑或是雨雪霏霏的日子,我們也會在油燈下說古今,在月影下哼歌謠,在廣播裏聽新聞,在雨天裏讀小說,在雪地上誦古詩,在學校裏領獎狀,在親友中受讚揚……

耕讀歲月,日子就這樣走得平平靜靜;耕讀人家,生活就這樣過得尋尋常常。正是在這一時期,我的閱讀範圍開始變大變複雜,家裏的近百本書籍已經全部翻看過了。無書可讀的日子,我就時常對一些感興趣的書籍感興趣的章節反覆地看,有時也盯着糊在屋牆上的廢舊報紙一遍遍地讀,日子一長,有些書報文章的片斷幾乎都過目成誦,爛熟於心了。

有的時候,我也在村子裏借別人的書讀。西北小山村本就落後,許多人目不識丁,加之其時國家破舊立新,一些讀過書的人膽小怕事,早就把那些古籍舊書付之一炬。我所能借到的,無非就是《黃海紅哨》《海島風雲》《紅石口》等剿匪反特故事,還有《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樣板戲劇本。但也借到過一些好書,如供大批評用的《水滸傳》《燕山夜話》《青春之歌》,還有《十萬個爲什麼》《豔陽天》等,每當獲及好書,自感如得至寶,時常看得癡迷如醉,不知疲乏勞累,不知東方既白。

在這種漫長而平靜的耕讀歲月裏,有一年我家突然出了一個震動鄉鄰的喜事。在一家煤礦當工人的三叔,因爲工作成績突出,被推薦到東北上了大學。這是那個艱苦年月裏小村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其對山村裏耕讀人家的影響不啻春雷。每年寒暑假,上大學的三叔都要回小村休假探親,他住的小屋,時常擠滿了閒遊夜話的鄉鄰。三叔回來的日子,也是我家最快樂的日子。我們除了能吃到他從外地帶來的糖果及特產外,還能得到一些學習用品,尤其是能看到一些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好書。我就是在那幾年讀到了三叔從學校借回家看的《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等古典名著,也讀到了《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基督山伯爵》《悲慘世界》等世界名著。尤其是三叔路過北京時特意給我買的《唐詩選注》《宋詞選注》等,使我進入了中華詩詞的寶庫,知道了許多名家大作,也學到了不少影響一生的東西。

就是在這樣的耕讀環境中,我們這些生長在大西北農村的孩子,在耕讀傳統的薰陶之下,也一個個長大成人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後,村裏人盼着子女成龍成鳳,對孩子的教育也更加重視了。在家鄉這種耕讀大環境的影響下,家人們把我送進了縣城,進入了本縣最好的高中讀書。三年後,我終於考取了大學,實現了一個農家子弟的耕讀夢。也是在這一時期,我所在的小村,好事不斷,喜報連連,村裏年年有孩子被大中專院校錄取。到新世紀第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小村已有數十個娃娃從大學和大專院校畢業,村裏開始有了上北大清華的女博士、本科生,還有了在上海、廣州等大城市讀書的孩子。一方僻壤,一隅山村,一個百餘戶人家的小村,幾乎是家家出幹部,戶戶有學子,成了遠近聞名的“秀才村”。

大西北、黃土地、小山村、窮苦漢、莊稼佬、讀書人……就在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這些詞語正在我的心底不斷地衝擊,碰撞,馳奔,激盪。這也許在當下是一些被人輕視甚至鄙夷的文字,可在“耕讀”二字的統領下,神奇地糅合和融化在我的記憶深處,令我怦然心動,感動莫名。在這個崇尚金錢的世界,在這個浮躁庸俗的年代,當我靜坐在電腦前,敲擊着這些普通的文字時,我又回想起那個年代,那方土地,那些親人,那張書桌,那片書聲,那頁古詩,那盞油燈,似乎又聞到了縷縷沁人心脾的書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