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幕的散文

那一叢狗尾草,就那麼不容置疑地擠進我的視線,就在這滿山蒼翠欲滴的初秋。

謝幕的散文

一路走來,山是綠的,竹林和樹叢是綠的,披掛着無數紅燈籠的柿子樹和山棗樹的葉片都是綠的,就連道路旁邊的小草,也還是綠茸茸的。

轉過一座山,就是櫻桃溝。眼睛浸潤於一片綠海中,自在且舒適。呼吸着滿山的綠意,恍如飲一樽千年純釀。醇香,綿長。

山裏的秋,總比壩上來得晚一些。壩上的梧桐樹,圓滿了年輪,開始東一片西一片地卸下經歷了南來北往風的心事。大山裏,還是一片蔥蘢葳蕤。

每一片葉子都成了視線的舞場,任它不知疲倦地徜徉。山體的深綠,接納了它的撫摸,在午後的水汽中蒸騰出萬般花樣。綠的馬,綠的象,綠的狗,綠的房子,綠的老人,綠的孩子,綠的蘑菇……一堆堆的綠,一簇簇的綠,一大片一大片深深淺淺的綠,高聳或低凹,組合成一首首韻律詩。這麼多的綠,洋洋灑灑,擠擠挨挨,分分合合,從山溝到山頂,鋪張,綿延,直與天邊相接,讓人感覺既緊湊又舒緩。這些綠,直截了當地主宰着我們的意識。

遠遠看見山崖邊一片不太耀眼的蒼黃,很平實,很樸素,像畫家隨意地一抹。這是幾叢正在老去的狗尾草。我們沒有一絲驚訝,沒有一點悲切,感覺這一抹蒼黃與滿山的翠綠相得益彰,完全沒有影響整座大山的美好。它的存在,並不突兀。應該說,這抹枯黃更加點亮了大山的綠,襯托出山野淺秋的靜。這,纔是自然的顏色,溫馨,和諧。風動,所有的綠色植物,齊心彈奏出一種青春強勁蓬勃向上的詠歎調。而它,卻在最低處,於綠的夾縫中舞出初秋的味道,流年的味道,生命的味道。

“曾憶當年騎竹馬,轉眼變作白頭翁。”多少人這樣嘆息!時間若水,涓涓流淌,無聲無息。鏡子裏,青絲染白霜,姣好的容顏,形同枯槁。夢中,寬敞的庭院,還傳來父母勞作的聲音;籬牆邊,初開的紫木槿,端坐枝頭,脫脫俗俗,大大方方,像極了山裏的妹子;攀援着籬笆牆的牽牛花,一朵朵傻呵呵地笑着,並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名字叫“夕顏”,朝花夕拾,僅一日的壽辰。一隻老母雞咯咯咯地帶着一羣小雞覓食,目中無人,悠然而過;懶洋洋的大黃貓在太陽下伸了個懶腰,用爪子洗個臉,又呼嚕呼嚕地睡去;偶爾有貨郎搖着銅鈴高唱:“針線麻頭,麻頭針線,大米可換!”引來大黑狗粗獷而孔武的狂吠。城市,開始醒來的時候,夢也就醒來了。

今年夏天特別熱。正是二伏天,氣溫一直在三、四十度的黃色警戒線上遊走,不肯下來。走在街頭,頭頂着一個大火盆,心裏也像揣着一團火。人們都火急火燎地往家裏趕。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又遇見紅燈當道,熱氣,火氣都可以點燃這個無辜的地球。

不遠處,蹣跚走過一對白髮老人。老爺爺一隻手舉着一把大蒲扇,一會兒遮着自己的頭,一會兒企圖幫老奶奶遮太陽。其實,他只是高舉着扇子,給太陽造個影子罷了。老奶奶一隻手提着一個裝滿蔬菜的大布包。他們站在人行道的斑馬線上,雙手緊緊握着彼此的手,眼睛都望着對面的指示燈。老爺爺問:“是綠燈了吧?”老奶奶緊了緊牽着他的手笑着答:“快了,快了!”然後拿過扇子,飛快地幫老爺爺前身後背扇着風。老爺爺又搶過扇子,幫老奶奶扇風。老奶奶爽朗地笑着:“太涼快了!”老爺爺呵呵呵地說:“我再使點勁!”大家都看着他們,看着老爺爺的扇子左一下,右一下,不知道往哪裏扇,可還是鉚足勁使勁上下拍打着。扇子拿歪了,打在頭上,“梆”的一聲。老奶奶就趕緊幫老爺爺揉揉。原來,老爺爺是白內障患者!“綠燈,亮了。”有人大聲提醒着兩位老人,也有人主動攙扶着老人慢慢通過斑馬線。幾十秒,精彩紛呈的瞬間,涵蓋了世間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內容。那是一部深情而溫厚的情景劇,是一本最真最美的生命教科書。

數不清曾經多少次誦讀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也只有在那個烈日下的十字路口,才真正領悟到那份濃得化不開深情——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和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火閃耀的爐子旁

悽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上的山上它緩緩地踱着步子

在一羣星星中間隱藏着臉龐

時光飛逝,世間沒有什麼可以與宇宙抗衡,與時間抗衡。一切,不過滄海一粟;一切,不過白駒過隙。舞臺,舞動的不僅僅是年輕貌美的酮體。山野,那叢狗尾草,也曾經青蔥翠綠。秋,在它的眉心處一個熱吻,她就醉倒在秋的懷抱裏,一任它老去。風起的時候,那舞,就更加真真切切,酣暢淋漓。哪怕,是最後一場舞蹈,也要舞得盡興,舞出濃情。

再精彩的節目,也有結束的時候。四季變換,植物由青轉黃。人們走過青春歲月,步入霜染雙鬢。謝幕,在所難免。關鍵是謝幕時的那顆心,從不曾丟失了美好,丟失了珍惜,從不曾褻瀆了純真,褻瀆了嚮往。

自從脫離孃胎,我們相互扶持,相互依靠。青春年華,逐水而去。我們正走在謝幕的旅途,風雨兼程,一路風景依然。途中,或許一路鮮花,或許滿地荊棘,可能出其不意,可能平淡無奇。我們的腳步歪歪扭扭,深深淺淺,卻至始至終,不言放棄。

生命的謝幕,亦是繁花似錦,像那樹半青半紅的山棗,像半坡火紅的柿子,像深谷紅楓,像那株狗尾草。

風中搖曳的狗尾草,枯黃的葉片上點點滴滴的露珠眸子一樣,映着塵世間一顆顆水晶心。筆直的杆在風中彎成半月的弧度。低垂的頭顱,越是果實累累,離土地越近。當它與土地融爲一體的時候,春天就開始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