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散文

去年寒冬臘月的第一個雪夜,姑姑在嚐遍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後,平靜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姑姑散文

一、命運多舛的姑姑

姑姑五歲時,爺爺去世了。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家的老屋就是當年奶奶帶過來的嫁妝,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奶奶的孃家先後遭遇搶劫和失火,家道迅速中落。爺爺臨終前拉着奶奶的手,央求她哪怕懷裏抱一個、背上背一個、手裏牽一個地去乞討,也一定要將三個孩子拉扯大。奶奶踩着“三寸金蓮”,無法將七歲的大伯、五歲的姑姑和三歲的父親拉扯大。奶奶認爲,姑姑遲早是要嫁出去的,與其餓死,不如早點把姑姑嫁了,於是,就將姑姑送給了鄰村的王姓人家當童養媳。

姑姑嫁的是王家的老大,比姑姑大一歲,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王家的日子也不會比奶奶家好多少,王家收姑姑當童養媳主要出於家裏可以添一個長久的勞動力,可以省去日後娶媳婦的聘禮和大操大辦的費用。

奶奶給姑姑紮好頭髮,給她換了一件乾淨的遮不住肚臍眼的褂子和不及腿肚子的褲子,姑姑打着赤腳就被帶走了。

姑姑雖然年齡小,但到了王家,兩三年的時間,所有的家務她都學會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做飯,洗衣掃地,餵豬餵雞,伺候一家子吃飯。吃過早飯,公公婆婆帶着午飯下地幹活了,姑姑就背上小弟弟,拎着妹妹,手裏拿着鐮刀,趕着牛到山坡吃草。牛兒吃草時,姑姑就在一旁拔豬草。中午回到家,餵飽幾個孩子,然後剁豬草,煮豬食,用單薄得只剩下骨頭的肩膀去挑水。水缸滿後,便動手做晚飯,給弟弟妹妹們洗澡。公公婆婆回來了,一家大小都圍坐在八仙桌旁等着吃晚飯。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姑姑還要打水給公公婆婆、弟弟妹妹、丈夫洗臉洗腳。

解放前,媳婦的地位是很低的,特別是童養媳。每餐飯,兒媳要給桌上的每一個人盛飯,要不停地放下碗來給每一個人添飯。如果公公婆婆吃完了飯,他們一放碗,其他人也不允許再繼續吃了。最慘的就是媳婦,一頓飯自己沒顧上吃幾口,淨忙着爲別人盛飯添飯了。一直以來,姑姑都處於半飽的狀態。

在那個年代,捱打捱罵對兒媳來說,對童養媳來說,就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婆婆交代姑姑去割番薯藤,那密密匝匝、縱橫交錯的番薯藤鋪得整個菜園密不透風,十歲的姑姑還很瘦弱,拔拔扯扯,一個上午她才割了一畦番薯藤。婆婆回來,二話沒說就給了她幾個耳光,並且,中午不許她吃飯。

姑姑每天馬不停蹄地忙活着,根本沒有空閒笑一笑,沒有空閒說說話。當然,她也根本不敢說笑。那些年,姑姑好像只會講幾句話,“爹,吃飯了。”、“娘,洗臉吧。”……

姑父讀了幾年書,家裏就供不起了,也回家幹農活了。姑父對姑姑非常好,知冷知熱。雖然,姑父幫着姑姑餵豬、挑水、洗碗等,總會遭來婆婆的呵斥,但姑父總是當着沒聽見。幾年後,姑姑出落成一個俊俏的大姑娘,十五歲時,姑姑和姑父圓房。一年後,姑姑的肚子大起來了,公公婆婆對姑姑和善了許多,姑父對姑姑更是疼愛有加。

姑父犁田,姑姑在一旁做田梗。大黃牛突然發瘋了,用尖尖的牛角朝姑父頂去,姑父被撞翻在地,瘋牛接着要用它鋒利的牛角去挑地上的姑父。姑姑一邊大聲吆喝,一邊上前拽牛繩,大黃牛扭頭轉向了姑姑,瘋牛用牛角把姑姑挑起老高,姑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姑父沒有受重傷,姑姑流產了。

一天清早,姑父吃了兩碗開水泡冷飯就出門燒木炭了,從此,姑父不知去向,再也沒有回來。

姑父不知去向後,同村的劉姓後生不斷向姑姑示好,並對外揚言,他和姑姑兩情相悅,誰阻擾他和姑姑相好,就是和新中國作對。當時,新中國剛成立,倡導男女平等、解放婦女、婚姻自由,禁止虐待童養媳,並且鼓勵沒有成親和婚姻不幸的童養媳回孃家。公公婆婆怕惹麻煩,勸導姑姑改嫁給劉姓後生。

姑姑在王家做了十三年的童養媳,對王家的每一個物件就像對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嫁到劉家後,她發現了一條熟悉的扁擔,那是姑父失蹤的那天早晨帶在身邊的扁擔。姑姑起了疑心,把劉姓告到政府,在辦案人員的審訓下,劉姓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實:他對漂亮的姑姑覬覦已久,他和他哥哥瞄準時機,在炭窯附近把姑父殺了,並把姑父拉到其它地方埋了。

二、善良能幹的姑姑

劉姓兄弟被執行了死刑,奶奶把姑姑接回了孃家,姑姑爲冤死的姑父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父親把她送到鄉鎮衛生院,爲她看病的醫生是個女大夫,大夫見她乾淨利索,又同情她的遭遇,不但治好了她的病,還爲她申請了赤腳醫生的指標,並且親自帶在身邊培訓。

兩年後,姑姑當起了我們村的赤腳醫生。那一年,姑姑才二十一歲。姑姑認爲,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加上她是一個“克丈夫”的不祥女人,姑姑不願回孃家住,逢年過節,她從不回孃家,村裏任何一家辦喜事,她也總是遠遠地避着。從醫院回來,她一個人住在村裏一個暗潮溼、四處漏雨漏風的破舊祠堂裏。

當時的赤腳醫生不但要治頭痛腦熱等小病,還要接生,村裏大部分孩子都是姑姑接生的。母親生我的那一天上山砍柴,扶了一棵死竹子,摔跤了。當天夜裏,母親就生下了我,我就是姑姑接生的。那時候,母親只懷了我七個月,我生下來的時候,全身黑紫,沒有了呼吸,更不會啼哭。姑姑左手抓着我的兩隻腳,倒着把我擰起來,右手在我屁股上使勁拍,終於,我發出了微弱的哭聲。

姑姑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對村裏的孩子們特別好。姑姑經常會出山到鄉鎮醫院去學習,每次從山外回來,她總是要買回很多花花綠綠的糖果,遇見孩子就給一兩顆。村裏的孩子們都喜歡到姑姑家裏玩,每次孩子們在她家竄上竄下打鬧時,她總是微笑着在一旁看着。

姑姑不僅經常到鄉鎮醫院學習,還買回了很多醫書,一有空她就自學。姑姑畢竟沒有接受正規的教育,自學西醫是很艱難的,但她自學了很多中醫知識。她不但從書上學,她還特別注重學習民間經驗。不管走到哪裏,不管男女老少,她都虛心地向別人請教,收集了很多民間偏方和驗方。

姑姑最擅長的是治療蛇毒、白內障、肝炎、痔瘡和燙傷。方圓百里,村民們患上了這幾種病,都會來找姑姑看病。

姑姑治療白內障非常神奇,只要找一味草藥的幾片葉子,把葉子揉碎,用一個圓形方孔錢把揉碎的葉子固定在手腕上的脈搏處。如果是左眼不舒服,草藥就包紮在右手的脈搏處;如果是右眼不舒服,草藥就包紮在左手的脈搏處。躺着閉上眼睛,敷七八個小時,睜開眼睛,眼睛就明亮了。用過姑姑的方子的人,白內障從不復發。

姑姑治療白內障的技術是從一個叫花子那裏學來的。一天,一個飢寒交迫的叫花子暈倒在村口,姑姑撿起三塊磚頭,放進竈膛裏燒熱,然後在燒熱的磚頭黢上一勺熱水,用毛巾把三塊磚頭分別包裹好,兩塊放於兩邊的腋下,一塊放於腳下。不一會兒,叫花子甦醒了,姑姑給了一大鉢粥給他喝,叫花子很快恢復了體力。叫花子爲答謝姑姑,把他家祖傳的治療白內障的技術傳給了姑姑。叫花子特別交代姑姑,這項技術不可以輕易傳給他人,不可以用這項技術來賺錢。

市裏有個官員,得了肝炎,已經腹水了,所有的大醫院都跑遍了,醫院都說,已經迴天無力了。市領導找到了姑姑,姑姑到山上挖了一些梔子樹根、金錢草根,把它們煎水,配上上等的香墨汁一起給領導服用。很短的時間,姑姑就治好了他的病。市領導感激不盡,問姑姑想要得到什麼報答,姑姑說:“如果您方便就在我們村建一所村小吧。”

市領導滿口答應,不久,我們村建起了一座村小,雖然每個年級的學生數量很少,實行的是複式教育,但它卻是一所完小,鄰村的孩子都要到我們村讀書,大大方便了村裏的孩子就學。村裏還在村小旁邊專門蓋了兩間磚瓦房給姑姑當診所,姑姑就此搬出了那個破舊的祠堂。

姑姑替村民們看病,只有用了從醫院進來的西藥,纔會收取少量的'醫藥費。如果用的是自己採的中草藥,姑姑不會收取病人任何的醫藥費。姑姑從鄉鎮醫院出師時,她的師父送給她一把雨傘和一把手電筒,希望她爲百姓看病能做到風雨無阻、日夜兼程。姑姑做到了,她不擺架子、不擺譜,只要村民需要,颳風下雨、酷暑嚴寒、三更半夜,她都能做到隨叫隨到。一個冬天的雨夜,姑姑到鄰村看病,回來時,滑落到了路邊的溝崖裏,手臂都摔斷了。

三、忠直厚道的姑姑

大集體時代,生產隊統一勞作、統一分配,種子糧的保管歷來是個頭疼的問題,因爲不管是誰來保管,種子糧總是會少很多,嚴重影響第二年的春耕。

倉庫裏的種子糧總是對不上賬,總是有很大的缺口,

後來,大隊長就把種子糧都交給姑姑管理了。剛開始,村民們都很不滿,因爲這不僅是個有油水可撈的肥差,而且是個輕快活,保管糧食和精壯男勞動力記同樣的工分,這樣的美差誰不垂涎三尺呢?

倉庫就設在村小二樓一個密閉的房間裏,姑姑白天在診所工作,晚上就到倉庫裏看管。按規定,種子糧是允許有一些折損的,但第二年春耕時,姑姑總是分釐不差地把種子交給生產隊。

三年嚴重困難時期,村裏有一戶人家的孩子餓得暈死過去,都已經放在門板上準備把他埋了。但孩子的叔叔不忍看着孩子就這麼活活餓死,他找到姑姑,要求動用種子糧。孩子的叔叔站在診所門口,跳着腳把任何難聽的話都罵絕了,姑姑都沒有答應動用種子糧。姑姑只是默默地在自家的瓦罐裏抓了一把米熬了一小碗粥,灌給孩子喝下去,保住了孩子的性命,讓孩子的父親感動得熱淚盈眶,向姑姑連聲致歉。

四、淒涼悲苦的姑姑

我們村多山少地,只有巴掌大,村頭打個屁村尾聞屁臭,田土異常珍貴。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村開始分田到戶,隊裏認爲,姑姑已經是嫁出去的媳婦,不能分田分土分山。父親要爲姑姑據理力爭,但被姑姑制止了。姑姑在河岸灘頭等一些狹小的地方開了幾塊菜地,靠她背在肩上的藥箱度日。

前些年,國家對醫療衛生進行大力整頓,姑姑沒有行醫資格證,診所被關了。雖然還有人來找姑姑看病,但姑姑年齡確實很大了,不宜再看病了,我們都建議她不要再行醫了,她答應了。後來,她把她的醫學技術無償地傳給了鄰村的一傢俬人診所。

姑姑越來越老了,動作越來越不利索了。我們要接她進城和我們一起生活,但她滿口拒絕。她總是說,她能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她會打電話給我們。我們都知道,她還是把自己看成了是一個“克丈夫”的不祥女人,她不願意把自己身上的“晦氣”帶給別人。逢年過節,我們想接她一起吃一餐團圓飯,她都不答應。

去年冬,鄰居打來電話,告訴我們姑姑家一天沒有開門了。我們趕回老家時,姑姑已經嚥氣了。她穿着那件“過老”的衣服平整地躺在牀上,滿臉的平靜與祥和,手腕上戴着一隻翠綠手鐲。這隻手鐲是姑姑救了姑父,婆婆感念她的好,就把祖傳的一隻手鐲給了她。這是她在王家當了十三年童養媳帶出來的唯一的東西。

我們想把姑姑安葬在姑父的墳邊,但王家拒絕了,我們就把姑姑和她手腕上的鐲子一起安葬在了遙望姑父家村子的一座山頭上。

此刻,雪花像扯碎的棉花,大團大團地飛舞着,山川一片縞素。我相信,這一定是天神在用最純淨的方式迎接姑姑純淨的靈魂。我更相信,在美麗的天堂裏,姑姑一定能夠安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