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時光分分鐘地醞釀成酒，回眸就是一件極其沉醉的事情。或說，苦澀呢，辛勞呢，傷悲呢……不錯，這些一樣不會少，但肯定不會沉溺期間，在酒香迷醉裏，那些東西只可成爲點綴，也只能同化，而不能成爲主題。
這樣說當然不是忘記教訓。經驗和教訓是人生最好的老師，血汗與淚水是最好的清醒劑，忘記什麼也不能忘記這些。只是，我們不能在苦痛裏跋涉，只有從血汗裏爬起昂揚頭顱，才能經過昨天走向明天。
生活給人的當然不都是鮮花坦道。每每回眸，就能看到一路走來那些苦寒酸楚，那些曲折艱險。沒參加工作之前在鄉下的生活那是貧寒，風裏雨裏寒裏暑裏，哪怕手上繭臉上皴腳上泡腿上寒，只有去迎擊它，沒有倒退和自由選擇的餘地。倒下的是應當倒下的，走過的是幸運走過的。在生產隊那個煙熏火燎的火炕上，我們聽50來歲就頭都彎到褲襠裏的老漢們說各種各樣的“古傳（故事）”，也聽他們說鄰隊趕大車的車伕葬身於縣城南的大坡之下。“右派分子”是讓我覺得好奇的稱號，他是我們隊的車伕，閒空的時候就蹲在火炕邊上抽菸閒諞，不因同伴的死去有一點慌亂。似乎他早就明白，活着的苦難，死了的安詳。聽罷老人說死了的趕大車的，我就想窩在皮襖裏瘦弱的他怎麼能毫髮無損，臉上看不出一絲不安。現在當然可以想來，經歷了那麼多磨難，死與強加與身上的那麼多屈辱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這人當然還有過人之處，否則，去年一次熟人喪禮上相見，80多歲怎麼還那麼精神矍鑠、談笑風生。在星星的亮光下踏雪趕車往沙漠裏走，天亮前拉好幾趟沙子，渾身上下――人以及拉車的牲口――全身披上雪白的汗霜，太陽一冒火花顯得格外打眼。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樣的日子裏唯一想着的是午飯能不能吃的“硬梆”些，肚子裏能填進更多的食物――至於食物從那兒來怎麼做好，都是爹媽的事情。
從來沒想過，這些十二三歲時經過的生活成了一生的財富。參加工作之後有勞動，我會覺得哪種勞動都極輕鬆，像玩兒似的。因爲我會不自覺地跟少年時候的勞作比較，那時候條件那麼差幹那麼不可思議的重活苦活都過來了，現在單位裏的那點兒綠化、生產的事情，算什麼呢！一路行來自然少不了種種困難問題，但在所有的問題面前我都會跟當年在鄉下生活的經歷比較，一比較就知道現在的事情問題都不值得叫苦叫累。當年一次玩水被悶、一次爲走捷徑懸在湍急的水渠邊樹上的生死關頭都堅持過來了，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比生還是死的選擇更能考驗人呢？我經常暗笑，自豪於我生於鄉村，在貧困生活里長大，讓我在血脈裏就懂得社會人生，體味到土地自然，懂得珍惜所有身邊的人與物。在當今社會上富二代官二代重重疊疊地表現出孤立於社會自然的各種問題的時候，我更加有理由爲曾經的艱苦驕傲。
過去很遠，也很近。遠望過去，那是在生命的塑造期，因了苦難而奠定了光明。近瞧當下，走進生命的成長期，因爲有積澱而坦然走在風雨裏。我想，我這一輩人的坦然還在於，我們雖然失去了人生最好的童年少年青年就學深造機會，但我們幸運於在樸素而乾淨的社會空氣裏塑造了我們的基本品格、幸運於我們在大地山水裏養育了我們的氣韻神情。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辯證，失去了也就得到了，得到了何嘗不是失去了？今天大部分新新人類們得到了太多的物質條件，達到了我們曾經“批判”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甚至更高的奢侈標準，但他們也失去了與自然田園的聯繫，一個個“面黃肌瘦”沒了應有天地正氣的涵養。雖然不能一葉障目，但普遍存在的對親人的淡漠、對生活的隨意、對美好的輕視、對自我的放逐、對困難的放大等等，不能不讓人感到憂心。
回眸，看自己也就是看人生、看社會、看世界。一花不是世界，一草不是森林。人生離不開人，離不開與自己有關的親人朋友戰友同事領導。三人行必有我師。跟高爾基一樣，我的大學就是社會生活，我的老師就是周圍形形色色的人。高中畢業時第一次踏步進城的情景歷歷在目。第一次坐小汽車（一位縣官親戚回家的便車），暈得一塌糊塗，沒想過將來會看到家家有私家車。第一次在城裏當農民工跟工人接觸，羨慕着城裏工人的每一點氣味每一樣生活……當然也敏感地捕捉到歧視的目光、感受着低人一等的社會地位，也感受着尊重與愛護的溫暖。社會永遠是多樣的，即使在那個年代，許多人的目光還是良善友好的。我想，陪伴我青年時期好久的城裏生存的一些習性，可能就是那個時期養成。雖然謙虛謹慎是樣好稟性，但是過於自卑卻讓我這一生失去了許多。想想仍然是得失之間的事情。回眸曾經，只能從中得到感懷，而不可能改變任何已經走過的'足跡。從自己的經歷看社會，得到的仍然是平衡。因爲沒有得到那些，纔有了今天的這些。任何人永遠不可能魚與熊掌兼得，任何人不可能惡與善都可以逢源。至於世界，它永遠處於提示人生的位置之上。只不過面對它時我們匆匆忙忙，來不及看它提示的標誌；只有經過了回頭一望，才恍然大悟，原來，事情的本來是那個樣子。
回眸，感覺到生活裏溫暖處處。師傅的教導，同伴的關愛，領導的提攜，下屬的擁戴，朋友的理解，親人的溫暖。小子何能何德，得到周圍如此多的關心厚愛，只有感懷於心，高舉起愛的火炬把更多的美好傳遞下去。人生的意義於此，沒有任何更高的標準替代。
昨天，沉浸在夏雨朦朧裏，這是季節給予的滋潤；今天，踏着樹蔭的美妙，感受驕陽似火的跳躍，這是季節賜予的乾燥。忘不了一路花枝招展綠水青山的映照，忘不了一路童聲嫩音送給的歡快。忘不了青春年少的清純淡笑，忘不了經驗豐富的諄諄教導。
今天即將過去。現在需要努力的，是讓明天回眸時遺憾更少，從走過曾經中飄揚出更多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