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散文

在現實生活或工作學習中,大家都不可避免的會接觸到散文吧?散文是一種常見的文學體裁,取材廣泛,藝術表現形式豐富多樣。你知道寫散文要注意哪些問題嗎?以下是小編精心整理的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散文,歡迎閱讀與收藏。

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散文

隨着年齡增長漸漸變老之際,我總是莫名其妙覺得,那個有着黃土夯築、水泥抹面的偌大鍋臺的屋子纔是我夢中的家;那個山坡上埋着先人骨殖、田埂小路往返的牛羊農人身影的村莊纔是我真正的故鄉。

行走在光陰裏,行走在一生縱橫交錯的道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關於村莊的定義和蘊含。最早,我以爲所謂村莊,顧名思義就是一個個樹木掩映、土地廣袤的所在。那裏,有順着土屋牆根蔓延到村口、又爬上鄉間小路後擴散到遠方的青青野草;那裏,有高出屋頂隨風飄蕩的縷縷淡藍炊煙;那裏,有如細繩般伸縮開來而又收束回去的、蜿蜒曲折的鄉間小道……

拂過樹梢掠過草葉的風,吹走了我的少年時代,抹平了我身上鄉間生活勞作的印記,但卻把我有關童年、有關村莊的記憶,撩撥得愈發的清晰和逼真,就像輕撫水面後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層,由遠及近,恍惚到清醒,在我的心頭和思緒中一波波來襲。每當我心煩意亂,竟讓我坐臥不安無所適存,突然想到莊稼地裏去轉轉,到鄉間小路去走走,明淨一下心思,順暢一下呼吸。

我知道,我所經過的那些很多村莊是別人的村莊,只會出現在其他遊子的夢境。別人的故鄉小路上,沒有我的足跡,沒有我童年的身影,沒有我所熟悉的味道。而每個人記憶深處的故鄉,都是一個與衆不同而又無法替代的存在,都是一個讓其魂牽夢繞欲罷不能的念想。

那些以村莊爲圓心,輻射開來又聚攏進去的鄉間小路,曲曲折折縱橫交疊。總有那麼一兩條,一頭牽着你的村莊,一頭拴着漸行漸遠的你,彷彿與生俱來永遠無法割棄的臍帶,聯接着你的根,束縛着你的魂,給你希望,給你營養和動力。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的步履鏗鏘亦或磕磕絆絆,都會若即若離拉扯着你。使你在跋山涉水的間歇裏不由自主的轉身佇望,使你在日暮途窮的疲憊中想回來酣暢恣意的憩息。

我的村莊,坐落在一片山勢和緩的黃土坡窪中。村莊輻射東南西北小道、上下縱橫的路,一端通向前往縣城的馬路,鋪着砂石,寬闊而平坦,有大小汽車,南來北往東奔西走;一端順山勢向下迂迴,直抵兩山夾縫處的清淺小溪,被牛羊的腳蹄與祖先的汗水、踩踏澆築的堅硬瓷實,散發着牲畜身上的淡淡腥臊與嗆人的黃土氣息以及路旁艾蒿與白楊樹葉子被太陽曬軟後、蒸騰出來的既溫潤清新又幹燥苦澀的味道,在陽光照耀下,反射着蒼白的光斑,映襯得路旁的野草黑綠髮亮避人眼目。那些左右縱橫的小路,通向山野和土地,種植我們的莊稼,埋葬我們先人的棺木和身軀。時常有山坳間的硬風,卷裹着腳下的黃塵隆隆趕過,風聲裏似乎夾雜着黃牛耕作時粗重的喘息,甚至還伴隨着先人悠長的呼喚與悲愴的嘆息……在好多個夜晚,我一直夢見,喧囂了一天的故鄉在異常沉寂與凝重的夜色裏,農人酣睡,牛羊已入夢鄉,糧食生長、成熟的濃郁氣味水一樣瀰漫,喚醒了地下先人的幽靈,他們扛一把撅頭,握一把鐵杴,步履緩緩行走在寂無人聲的鄉間小路上,查看着莊稼的長勢,這裏挖挖,那邊掏掏,埋怨着好逸惡勞的後輩,前言不搭後語的嘟嘟囔囔訴說着村莊舊事和他們的艱辛……

幼年的我,雙腿纖細,步履踉蹌,在山坡上放牛,一眼就瞥見山對面我那黃土包裹中綠色招搖的村莊,還有細瘦如絲的田間小道。覺得我的村莊是一隻面目猙獰的八腳蜘蛛,那些小路是他不捨晝夜、用心險惡編制出來的絲繭,籠罩了我的夢想,遮蔽了我的視線,牽絆着我的腳步,使我走不到那一座座大山的盡頭,使我看不到那遙遠的未知……

那時候,我總以爲,不停走,走完鄉間小路,越過遠山阻隔,直至走到天地相接的地方,就會到達一個未知的神祕所在,而那裏天高地迥,日新月異;那裏花紅柳綠,雲淡風輕;那裏,天上飛飛機,海里跑輪船,地上條條大道也寬闊筆直,能通往象徵着成功的羅馬,能通向尼瓜拉加氣吞山河的大瀑布……

我的童年,有一段時間,我自以爲是屈辱的.,源自於我小時候無休無止的放牛生活。我家的五頭牛就像村子裏狡猾善變的無賴。拴在圈裏,眼神溫和神態安詳,一副謙卑老好人的樣子,可是一旦解開繮繩走了家門,在村口一圈大柳樹圍攏起來的大澇池中伸長脖子喝足水後,五頭牛就不約而同開始暴露出一種刁鑽狡詐的流氓本性。它們撒開四蹄,在兩邊綠色莊稼遮掩的小路上風馳電掣般狂奔,迅速伸長脖子用舌頭飛快的捲起一把麥苗、撕扯掉三兩株玉米,邊跑邊吃,邊嚼邊跑,在鄉間小道上騰起一股白塵。跟在牛後面的我,揮舞着鞭杆,追得滿頭大汗,喉嚨冒煙,胸腔像風箱一樣劇烈動盪。每頭牛都有四條粗壯的腿,我只有兩條,而且那麼纖細無力,註定追不上這羣蠢物。我跑得快了,牛就跑的更快;我放慢了步伐,牛就立刻慢下來,瞅準空子,又搶掠了幾顆穀穗和一株玉米,一半嚼在嘴裏,一半拖在蹄下,然後又開始狂奔。

那時候,我一直痛恨、埋怨村子通往山裏的鄉間小路太長,在追牛的奔跑過程中,那蜿蜒曲折的小路好像一直沒有盡頭,沒有了斷。小路兩邊的莊稼一片又一片的淺黃深綠,齊刷刷的擦着我的耳際和鬢角,斷斷續續的跑到了我的身後。在地裏幹活的人看到我家的牛搶吃了自己地裏的莊稼,就用不乾不淨的話,大聲吼喊,開始叫罵我家的牛,也喊罵着一路小跑跟在牛屁股後的我。我一邊追着牛跑,一邊抹着眼淚,心裏既憋屈又氣憤,用罵人的髒話,也胡亂的叫罵着不服管教惹是生非的牛。那種境況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是多麼的渴望長大、渴望增添力氣啊!我想,等我長大腰粗腿壯之時,我必須把自家的牛馴服得規規矩矩,像狗一樣服從諂媚主人,能看主人眼色行事;我還想着,等我長大有出息後,要把今天大人罵我的髒話,一點不落的回敬給他們,雙手叉腰,唾沫星子噴他們一臉……

牛終於被趕到了山裏,我可以鬆一口氣了,我抱着鞭杆守在山頂通往莊稼地的路口。我家的五頭黃牛散漫隨意的在緩緩山坡上吃草,吃得不緊不慢,吃得執着和認真,吃得那麼虔誠與專注,簡直就像熱愛學習的小學生在一絲不苟的溫習功課。我坐在厚厚的茅草叢中,看山腰上一棵被方向不定的風把軀幹颳得七扭八歪的矮身子杜梨子樹;看夕陽一寸一寸染紅對面的山崖:看夕陽中一簇山丹丹漸漸變成一種夢幻般的藍紫色;看對面岩石罅隙中噗嚕嚕飛出的一羣白鴿子,慢慢升上天空,然後消失在潔白低垂的雲朵後面。

山的對面,就是我的村莊,它縱橫交錯在綠色的黃土小路,更像一隻蜘蛛經緯分明的網,走在路上稀疏的人是一個黑點,像螞蟻一樣小。天幕已經低垂,鳥兒已歸巢,擱在西山山尖上的太陽只剩一個圓圓的紅圈,就像有人拿胭脂均勻塗抹的一個井口。我放牧的五頭牛肚子滾圓,牛角上掛着我挖來的柴胡,步履悠悠眼神溫順,和我結伴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一起走回我的村莊。沒有午間的炎熱,鄉間小路兩旁的莊稼鬱鬱蔥蔥,像屏障一樣簇擁着我和牛。微風拂過,帶來莊稼再生長過程中揮發的氤氳水汽,漫過我的衣襟袖口,漫過我的眉梢心底,讓人想淺唱一支舒緩的歌謠,想低吟一首綺麗的小詩。

此刻,在夕陽落山的黃昏時分,我——一個在很多條路上踽踽獨行、並且跌過跟頭乃至弄得鼻青臉腫的中年男人,獨坐窗邊靜思遙望時,彷彿故鄉的一塊地頭上、一蓬草叢中,半截土牆邊,有一種叫着我小名、既遙遠有真切的聲音在呼喚着我,讓我在心浮氣躁、力倦神疲之際,想迫不及待的走回我的村莊,在長着莊稼、蔓生着野草的鄉間小道上,走走停停,掐一把蔥葉嚼嚼,掘幾枚草根聞聞,任晚風拂亂我的衣襟和頭髮,擡頭望天,低頭思考,讓一些散漫的思緒同天上的流雲一起,悠悠舒展和漂浮……這裏是一塊麥田,像鋪就了一片厚實的綠色大毯。叢叢麥苗都那麼茁壯蓬勃、嚴嚴實實,無孔不入的風兒都找不到刺鑽進去的縫隙。右邊是一畦金黃的油菜,有着向日葵的明媚笑臉和陽光般的金黃色澤,得了偏糞肥的那幾株就像羊羣中的駱駝惹眼和倨傲,俯視着其他低它一頭、你追我趕鬧鬧嚷嚷競相生長的細碎金黃花朵。用鐵杴拍打瓷實的一架子車糞土,被黃牛拉拽的鄉間低窪不平的小路上,從兩旁灑出的少許糞土造就了車轍兩旁的小草,年年歲歲長得旺勢,鵝黃的肥碩鮮嫩,深綠的堅挺發黑。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田野中彎腰勞作的父老,身形佝僂,皺紋間積蓄着黃塵,臉龐上刻滿了滄桑。他們小心翼翼接過我遞給他的香菸,鄭重的別在耳朵後面,和我高喉嚨大嗓門談論着今年莊稼的漲勢、近期天氣的變化以及農藥化肥蔬菜種子的價格跌漲。小時候牛吃莊稼時他們對我惡毒的咒罵,還有我對他們咬牙切齒的恨意,全部煙消雲散,好像從來就沒有在我心頭滋生和停留過。

信步走着,鄉間的小路牽着我的步伐,就像當年我牽着牛驢的繮繩一樣。一看到路旁葳蕤的野草,我就不由自主想拿起一把鋒利的鐮刀,連跪帶爬把它們全部割倒,一碼一碼堆放整齊,填塞進我的揹簍,切碎鍘細後,倒進牛槽,把我家的五頭牛喂得脊樑渾圓皮毛光滑,連蒼蠅拄着柺杖都無法立腳。可是,在難以挽留和捕捉的光陰裏,我家的五頭牛拼盡了一生的力氣後,現在走向了哪裏呢?我的鐮刀又丟在哪裏了呢?我那甜蜜而憂傷的童年又去哪兒了……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雙腿如椽迎着朝陽站立,看着路旁叢生的野草和灼灼小花,摸着幾近不毛的腦門,我悵然若失的發現,那些很多童年熟識的野草與野菜,到底還有幾種我不能假思索的叫得出它們的名字?那個刺如皂莢開着白花的荊棘叫狼牙刺吧?那個掩映在麥田中抱着臃腫肚子的細瘦身材植物叫王不留吧?……我只能依稀分辨,那個我當年割胡麻不小心劃破腳腕後、母親擰出汁水止血消腫的小草叫刺芥;那個如向日葵般頂着金黃小圓盤的能賣錢的草藥叫蒲公英;還有那種母親在勞作之餘,給我和妹妹編制出小松鼠小兔子的毛茸茸小草是狗尾巴草吧……那個叫辣辣的小草,到處都是,長在場圃裏與門前的小路上,葉片細碎,一大團一大團聚攏成一片,就像人類分散又羣居的部落和村莊,互不干涉又遙相呼應。小時候,我們愛咀嚼它的葉子和根莖,覺得辣味過後是一種清涼芬芳的口感。可是,當我拔起一顆放在嘴裏吞嚥時,卻只有苦澀和泥土的腥味,完全沒有了童年時那股從喉嚨徑直奔瀉到口腔的涎水和吸引力。我才知道,我的童年,我記憶中野草的滋味,還有村莊裏的許多老人與舊事,竟和我長大後的行進方向背道而馳,愈行愈遠,連一個纖細的尾巴都難以抓縛和遮挽。

那一年的某個夏日,祖母去姑姑家暫住,我順着那一條最熟悉不過的小道去找祖母。祖母有三個女兒,這個姑姑離我們最近。我們兩個村隔犁溝種地,有時候,當我們把牛吆到地頭時,姑父已於晨光熹微中犁開了一圈地,像拇指的掌紋,甜腥的泥土氣息,在早晨溼潤的空氣中擴散。到了中午,姑姑和母親提着瓦罐出現在地頭。於是,黃牛嘴裏吐着白沫子站在新犁開的土地上反芻休憩,人從地邊的楊樹上撅下兩根樹枝當筷子,蹲在地頭吃午飯。新翻的土壤上,縷縷白氣在日光下漂浮,人的咀嚼吞食聲響成了一片……

那一天,頭頂的太陽火辣辣,我拿着一截柳枝邊走邊撲打着路旁的崁塄。時值夏日,太陽驕奢,萬物噤聲。走在兩旁莊稼的陰影裏,玉米闊大的葉片上脈絡清晰,滋生着一種無法言說的涼意。沒有風,路邊的樹站的筆直,草木溫潤清香的氣息直撲我的鼻孔。在已經看到姑姑村莊的輪廓、望見股股炊煙直直鑽進天空的時候,突然從右面的玉米地裏撲出來了一條大黑狗。它急促的喘息着,粗壯的腰身一收一放,吐露着紅紅的長舌頭,雙眼炯炯白牙森森,擋住了我的去路。那條狗在我的記憶中,像一頭小牛犢那般壯實。它開始吼聲如雷的驅趕我,把我當成了一個偷盜糧食的小賊。終於,它毫不費力的攆上了我,在我羸弱的屁股上輕輕用尖嘴衝撞了一下。我倒在地上,屁股朝天,胸腹緊貼大地,開始沒命的扯開嗓子大哭。也許是我撕心裂肺的哭聲震撼了那條黑狗吧,也許是那條黑狗沒料到它的敵人竟如此不堪一擊吧,它在我的頭髮和臉頰上草草嗅了嗅後,就大搖大擺旁若無人的匆匆鑽進了那一片深黑的玉米林,好像一股風颳過去後不知來路更不辨去向,與莊稼草木融爲一體。那條黑狗的利齒,並沒有傷及到我的皮肉。可是,到了姑姑家後,我卻一下子萎靡不振。整日的坐在門檻上,呆呆的看崖畔漂浮的雲,看公雞咕咕咯咯領着一羣毛色斑斕的母雞在草叢裏覓食,看牆壁上縱橫交織的裂縫。晚飯只匆匆扒拉兩口,晚上睡覺會突然從夢中驚醒,雙股顫顫滿頭冷汗。而尿牀的舊病,也開始無法避免的重犯了。

第二天晚飯後,頭髮花白的祖母和繫着紅色方格頭巾的姑姑,一老一少牽着我的衣襟,在我遭遇黑狗的鄉間小路上,在夜色如潑墨時分,一前一後,聲音一高一低,給我叫魂:“狗蛋,回來吧……狗蛋,回來吧”。然後,在提前叮囑了我的那一聲有氣無力的“狗蛋回來了”的應和中,我的兩隻衣兜裏裝着我跌倒現場的一把乾土,回到了姑姑家,一夜睡得安穩。第三天,東方一泛白,就和我的表姐表哥,趕着一羣羊,在山間趟露水,摘青杏,挖藥材。

多年以後,再次經過那條小路,我總下意識覺得在陽光炎熱的晌午,會有一條黑狗驀然從玉米的陰影裏撲出來。只不過,肯定不是當初那條狗。有時候,我竟然還會產生這樣一些癡傻的想法:那一天,也許對那條狗來說是個平淡的一天,早就從狗的記憶中抹去了,但對人來說,卻永遠忘記不了,直至多年後,我還能想起它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的神態與樣子。我還想,當年那條襲擊過我的黑狗,現在還在人世嗎?如果在,又老成了什麼樣子呢?狗的一生,到底有過怎樣的閱歷和見識呢?它若再次和我重逢,它的狗思維裏有沒有保留着那天恐嚇一個小孩的清晰記憶?它能認出長大成人的我嗎?面對現在牛高馬大的我,它會不會恐懼與悔意頓生,慚愧的低下它的狗頭?……那一晚,鄉間小路上,我的魂,由於一條黑狗突如其來的騷擾,被嚇得蟄伏在路旁的草叢中,但最終還是被叫了回來,安妥的鑲嵌進我的軀體,順溜的支撐着我長大。可是,在我以後的人生軌跡中,時不時襲來一些磨難、遭受一些打擊,就像玉米地裏突然竄出一隻惡犬,當我心灰意冷簡直一蹶不振之際,我堅定地認爲,故鄉——我的村莊能帶給我力量,能讓我恢復元氣。因爲那裏的一處山坡,埋着我祖先的屍骨,埋着我的根;因爲那裏的一間土屋門檻下面,埋着我的胞衣,埋着我的魂。

故鄉的小路,承載着我太多的記憶。它細瘦如繩,拋灑在原野上,繚繞在山峁間,看似千頭萬緒,雜亂無章,而只有我能理清它的脈絡,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小路上的每一抔土丘,每一處窪地,每一蓬雜草,每一棵大樹,就好像給故鄉小路這條長繩打下了不計其數密密麻麻的結,但我自能分辨清楚瞭然於心,並且可以追本求源引發很多回憶,講出許多舊事。那一天,村裏咬文爵字的老先生楚三戶,手裏握着放羊的鞕杆,在一個乾冷的早晨,氣勢洶洶和我們上學的孩子走在一起,踏着被積雪和枯葉覆蓋的鄉間小路,要去找我們的老師理論、討個說法。原因是,老師們把他費盡心思給兒子起的一個響噹噹文縐縐、並寄寓着着自己無限期望的名字“楚中天”,由於兒子豎行拼寫時分得太開,老師發試卷時誤讀成了“林蛋大“。由此導致他兒子楚中天,被村裏的小孩,莊裏的大人乃至村小的老師,都一貫的直呼起外號“林蛋大”,以致忘了他的大名楚中天……

楚中天在上小學時,一直被我們親切地稱爲林蛋大同學,直至他連續留級後十七歲小學畢業。楚三戶老先生一心想把自己的兒子教育、鍛造成一個識文斷字的先生,可是事與願違。許多個冬季乾冷的早晨裏,路旁的樹木披霜掛銀,楚三戶嘴裏呼着白氣在積雪中拉扯着架子車,架子車廂中盛放着被老子強行捆綁手腳、打死也不願進學堂唸書的兒子楚中天去上學,這成爲鄉間小道上早晨朝陽初升時一個不倫不類的風景。五年級又留了兩級後,楚中天就被學校以年齡偏大爲由,發了一紙畢業證勸其退學了。於是,村莊裏識文斷字的楚三戶老先生,長嘆一聲,也無可奈何的放棄了對兒子的培育,把羨豔的目光轉向那時學習很好並且考上了中專的我。上學期間,寒暑假回家,他就急忙來到我家破爛不堪的窯洞中打招呼,鄭重其事的和我握手,跟我講一些我也費解的之乎者也,並稱呼我爲小友。

數年過去,當初被老師當做反面教材來教育其他學生、並一直稱呼其爲林蛋大的楚中天,個頭猛躥,由於早早出去打工,竟在故鄉以外的土地上混得腦滿腸肥,成立了公司。在市裏買了房子後,把爹爹楚中天一生積攢的家當,丟的丟送人的送人,開了一輛路虎,把穿着一身熨燙得平平展展的深藍中山服的楚三戶,接到市裏的高樓去享清福頤養天年了。那一天,村裏的鄉親都來送別,看着楚三戶在車裏揮手遠去,鄉親們都說,楚老先生這一去,村子裏過年時,將無人義務寫對聯了……他老人家的字,寫的真黑,真好。以後再也出不了這樣有文墨有學問的先生了……再次見到他,怕該是他駕鶴西去埋歸鄉梓的那一天了吧……

在人們的嘆息餘音還未被鄉間小路吸納、擴散至了無痕跡時,間隔不到半個月,楚三戶卻又突然出現在村巷中,依舊穿着那一身熨燙平平展展的深藍中山服,仍然肩上扛着鐵杴,鐵杴把上挑着糞籠,每天東方剛呈現出魚鱗白之際,便一個人踽踽獨行在縱橫交錯的鄉間小路上,走走停停,這裏剜剜,那裏掏掏,堵塞一個田鼠窩,拍平一處車轍印。

楚三戶說,城裏的高樓要用一個直上直下的鐵匣子才能運送到家,屋裏沒有鍋頭,待在其中不由得心慌氣短,就像借住在別人家裏;公園裏的花木,修剪得齊齊整整但沒有絲毫精氣神;城裏的人羣熙熙攘攘你擁我擠,找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聽不到一句親切的家鄉話,每天忒憋屈;城裏的狗穿着衣裳,人卻露着白花花的肉,怪模怪樣看着鬧心;在城裏的炕上睡覺,就像飄在雲端,軟綿綿盪悠悠沒有一點踏實感……還是村子裏的老屋和田間的小路聯接着地氣,走一遍心明眼亮,望一望氣順心寬。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戴着眼鏡的雙眼,遠沒有腦袋上扣着瓜皮小帽的楚三戶老先生那麼敏銳,他會早早認出我。於是在老遠,就立住鐵杴放下糞籠,用鄉下人還不太習慣的儀式,拂拂衣襟,撣撣袖筒,伸出雙手和我來握。我捏住他的手,覺得乾燥而有溫熱,就像太陽照耀下經年的土皮,就像刺破岩層深入土壤的樹根。而後,我們說着話,並排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就像那遙遠的先人在行走一樣,就像那未卜的後代再順着我們踩踏而過的腳印在前進一樣,還更像兩株行進中的植物走在地頭阡陌中,長在路邊嵌塄上,我們的根,深埋在村莊的紋理中,糾葛在村莊小道兩旁野草的枯枝敗葉裏、以及莊稼新生的根鬚和枝椏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