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裏窗外經典散文

我曾不止一次想過:爲什麼母親從不會提及那頭老黑驢的去向。母親只是在那個陽光熾熱的午後與老黑驢一起踏上了村莊彎彎曲曲的山路,她回來的時候只說老黑驢被賣了五百塊錢,而我卻從來沒有見母親用那五百塊錢。我問母親賣驢的錢在哪兒的時候,母親只說:“小孩子關心錢做什麼?”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便難過,我多期望母親知道,我所希望看見的,不是五百塊錢,我只是忘不掉老黑驢離家時的眼淚和嚎叫。

窗裏窗外經典散文

老驢尚小的時候,就在一個秋季的午後,被父親帶回了家裏,我從通炕的北頭滾到南頭的木窗上好奇的看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驢,我問正在做着針線活的母親:“那是什麼羊,怎麼這樣醜?”母親說:“什麼羊,是驢,那叫驢。”我於是便記住了老黑驢小時候的模樣,而一頭驢小時候遠比我高大了去了,所以我在它的背上,留下過許多的歡聲笑語。

但一頭驢生來就有它所需要完成的使命的,在我的記憶中,老黑驢的使命便是在村莊貧瘠的土地裏不停的拉犁,在每個芒種到的時候,它就輾轉於麥田和麥場之間不停地馱垛。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半的時候,我就記得老黑驢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四肢重重地從我家的高鐵門裏踏進來的樣子,透過窗向外看,我總能看見老黑驢的身上掛着幾根麥秸,但它僅有的一張嘴,卻永遠被堅硬的籠頭封着,在人與動物的世界裏,動物遠比人要辛苦

終於有一天,母親把通炕南頭的木窗釘上了厚厚的木板,我的世界從此只有一米的通炕,老黑驢後來疲憊的樣子我也再沒有看到過。

也許,正是因爲母親封住了木窗,我纔對每一扇窗都有着特殊的感情。我總以爲,每扇窗的背後,都有一個未知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便是我傾盡全力所想要抵達的地方。於是我便在漫漫長途中,獨自背起行囊,在未知的遠方不停地摸索前進着,正如母親所說:“走吧,走哪兒算哪兒,哪兒都是去處。”於是我便和一隻深褐色的蜘蛛一樣,沒有方向的,被遺失在每個闌珊的夜和每個蒼涼的冬裏,只有一扇小小的鐵窗與我作伴,這時候,竟然連一米的通炕都沒有了。在連一杯熱水、一口乾糧都需要渴求的時候,我才知道,窗裏的生活未必艱難,窗外的世界未必精彩。比起對生的渴望,不論窗裏窗外,都是萬般幸福的。而對於一隻只一心一意織網的蜘蛛來說,能在每個風雨瀟瀟的日子裏把網織得堅固就是一種幸運,至於蛛網之外的世界,我想,它總與蜘蛛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在一個萬物甦醒的春季,我再次踏上曾經跟隨母親的腳步離開的村莊山路的時候,心裏隱隱地生出疼痛感來。村莊的模樣,還是沒有變,而曾經的小女孩,如今長得這般高了。真不知道,這人人嫌棄的貧瘠的村莊養育過多少代人,又有幾人記得常歸故里看看,有幾人掛念着這裏。不怕人老珠黃,怕就怕人老了,連故土也遺忘的一乾二淨了。

離開村莊的時候墳園裏新添的鼓鼓的墳堆現在已經陷下去了,墳頭陷下去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周圍長滿荒草,有一片不長草的地方或許是一個什麼牲畜打了一個圓圓的洞,墳園給人的'感覺是蒼涼的,因爲大大的墳園,不斷的被新添的墳堆所佔據,不論是固守在村莊的還是遠離村莊而去的人,最後就都在這沉寂的墳園裏落腳了。有一天,我也會去那裏靜靜躺着的。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面對死亡,我們總還是沒有那般澄澈、鎮定的心的。

進到老屋的時候,院子裏的黑鐵門讓我不禁駐足:不知老黑驢穿過這扇門的時候,內心有多絕望。我撫摸着鏽跡斑斑的鐵門,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娃兒找誰?”我回頭,老人發白的鬍鬚上粘着幾粒黃米飯,深陷的雙頰長滿了老人斑。我搖搖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我離開的時候,他才五十來歲,我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佝僂起了腰背,鬍子竟然這般長了。我說:“爺,我就是以前住在你隔壁的小丫頭啊!”他一手掏着耳朵,一手在胸前晃晃說:“聾了,早就聾了!”他的聲音喊得很大,生怕我聽不見。他走的時候嘴裏絮絮叨叨地說:“不認識,沒見過。”我的心裏,突然涌起一股酸澀——一個輕易離開故土的人,竟也會這般輕易地被故土遺忘。

在村莊寂靜的夜裏,母親終於在電話那頭緩緩地說:“我沒有賣驢,我把它送給別人養着了。”我終於卸下揹負了多年的牽念,我始終相信,母親不會那樣殘忍地賣掉一頭從年幼開始就給爲家裏付出的老驢。但我終究還是迷惑的:老驢被送到了誰家,現在不知還在不在?這些母親都不願意告訴我,因此我只將母親封住的那扇木窗給拆開了。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塌陷的通炕上,一如一段被拉長的歲月,怎麼都走不完,怎麼都望不到盡頭。當我透過玻璃望向鐵門的時候,又好像突然回到了年幼時光,那明明十分疲倦卻依然賣力行走的黑驢正款步向我走來,而我,卻沒有了迎接它的勇氣。

我怕我將它迎接來,它依然承受着比人更大的辛苦——戴上籠頭,在無邊的土地裏耕耘一輩子,但它的主人不會將它記得一輩子。

我也曾想,也許一頭驢也很渴望一扇窗,它比人更要渴望知道窗外的世界是怎樣一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