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散文兩篇

小時候家裏窮,榆樹就成了全家人生活的一部分,青嫩的榆葉是做面料的好菜,榆錢和雜麪參和在一起粉蒸成窩窩頭,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吃榆錢就是巴望着有錢花,不再過窮日子。吃榆錢,兒時的快樂和幸福。

榆樹散文兩篇

——導讀

第一篇:榆樹,一季燃燒的靈魂

老家的榆樹,在羣樹中是孩子們不容易親近的樹。

八九丈高的樹幹筆直地伸向蔚藍的天空,天空好像就被榆樹的大綠傘撐着,這讓孩子們不敢興起攀爬的妄想。此外,榆樹暗褐色的樹皮佈滿深刻的裂紋,蒼龍鱗甲似的,粗糙中帶有嚴肅,猶如歷經風霜的老者,只能遠遠地觀望,可不敢靠近去磨蹭。但是,老人家說起榆樹,簡直好處不盡。說榆樹的生性好,既能耐乾旱,又不怕風雨——它的根紮在地下,扎得深,扎得廣,所以,無論怎樣摧折或搖撼,也休想讓它屈服。說榆樹的用途好,從根到葉,沒有一點兒廢料。雖然它長得較慢,但長得結實,長得細緻。用榆木做的傢俱,經加工打磨,能照出人的影凡。榆樹還有諸多好處,但那時候,我聽不懂也聽不進。然而榆樹開花時節的情景卻像刻字一般雕鏤在我心中。

榆樹開花的時候,已進入農曆四月。在整個春季,羣芳爭豔的.時候,榆樹卻不動聲色,光禿禿的枝條,還有冰凍霜凝般的蕭索。等到桃李芳菲足了,柳楊舞弄夠了,這時,它巨大的樹帽上突然開出一片繁花簇錦來!其實,要說榆花算是花吧,可真有些勉強。淡綠色圓點狀的花瓣,很像新生的綠蒲,完全沒有花的姿容和嬌豔。而且花朵太小,很難分得清每朵的樣子,只見圓圓的花瓣簇聚在樹枝上,樹枝還沒長出葉子,就被花瓣密密麻麻地包裹着黏成臃腫的花條了,每根枝條都被繁花壓得彎墜下來。整棵樹,便像一頂碩大的花冠,頂在蒼老而高挺的枝幹上,那種生命力爆發的氣勢,真讓人心驚!

榆樹開花的時間,前後不過一月。本來薄膜般的花瓣,像塗了一層蠟,開始變厚而且變硬了,同時,兩片花瓣合成一個圓圓的莢,裏面包着細粒的種子。當榆莢鼓起像小小的錢狀時,榆樹的種子快要成熟了。“這是榆錢哪!”老人家說,“老天爺送榆錢來救咱們窮人的命啊!”這話說得可沒有一點玄虛。真不能想象那漫長的春荒是怎麼捱過來的。番薯藤已經算是美味了,番薯葉子和豆餅渣子煮成稀爛的一鍋粥,也是每家經常的食物。可是,所有能吃的東西,到四月中旬差不多都已吃光。這時候,太陽一天比一天烈。田地裏,小麥芒漸漸秀挺起來,眼看着成熟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卻正是青黃不接的當口。榆錢結成了,人們把榆錢採下來,摻和一點花生末或雜麪粉蒸成窩窩頭,就可以撐上好幾天。更窮的人家,甚至把榆樹的粗皮剝掉,把裏層的嫩皮揭下來,搗成糊,和野菜攪拌起來,也可以果腹。別說這些東西人怎麼吃,當死亡的陰影壓在頭頂上,還有什麼東西不能吃呢?

五月來了!從南方刮過來的熱風,把麥田吹黃了。幾個毒花花的太陽天,把麥穗烤得結結實實的。收麥的日子,終於到了。

收麥了!疲憊的莊稼人飽餐了幾頓就把那些難捱的日子拋到了腦後,土地的子民,終生信賴土地,把生命和希望永遠寄託在土地上。

村莊復活了。牛車和牛車碰上了頭,道路和道路拉起了手。在海洋般遼闊的金色麥浪裏,漢子們像遊動的魚羣,收割這一季黃金。在鐮刀的歡唱中,大家較上了勁兒,誰都想領先竄到割刈行列的前頭,誰都想得到捆紮麥子的姑娘的喝彩。這是沒有人願意認輸的競爭。

村莊復活了,忙着哪!家家戶戶,哪能有一個閒人?年輕力壯的,每天凌晨聽到公雞叫了第二遍就爬起來,到田野勞碌一天,直到星斗當戶的深夜才能再換上牀邊。老人家拾拾撿撿,也不閒着;孩子們,呼來喚去,跑裏跑外,小腿兒跑得沒個停頓。在夏天,鄉村裏哪能有一個閒人?

夏在燃燒。從“小暑”到“大暑”,太陽是一爐熊熊的烈焰,散發炙人的光熱,燃燒起整個原野的生命之火。大豆開始分叉長英。穀子和黍稷都起節而向上躥長。最動人的是高粱,打着一人多高的綠旗,浩浩蕩蕩拉起了青紗帳,青紗帳是無窮無盡的旗海,扯扯連連,直達天邊。莊稼人看着遍野茁壯的莊稼,心裏比什麼都踏實,幹起活來也就更不顧勞累。

老家的莊稼人,就是這麼憨厚!憨厚得不會去探究什麼叫心酸。出足了力,吃盡了苦,還不到中年,都已風霜滿臉。老家的莊稼人,可不就像老家的榆樹?根紮在泥土中,絕不動搖,枝葉伸向天空,吸取光熱,拼命地要在痛苦和摧殘中茁壯成長,然後,從裏到外,整個生命是無盡的奉獻。

第二篇:一棵老榆樹

我們家的“檯面”上,有一棵老榆樹。在我還懵懂的那年,母親獨撐着蓋起了三間土瓦房,春天裏下雨,母親說:“栽棵樹吧。”於是,我二哥就在當院裏種下了幾株楊、一株椿、一株棗,末了,把它種在了溷圈旁的“檯面”上。

爲什麼說“檯面”呢?我們村坐落於黃河灘塗,舊時經常遭受洪水的侵襲,故此老輩子蓋房子之前,家家戶戶要拔高地基,我們那裏叫“房臺”,往往房臺比堂屋房都高,曾經流傳着這樣的諺語“蓋房子容易墊臺子難”,可見那房臺的高度了。

二哥栽榆樹的時候,很多人就說:“長不大的!”連母親也這麼認爲。的確,栽種榆樹的那個地方僅有鍋蓋大小,一面圈坑、三面臨街,黃土堆成的臺子缺水份少養料,只是在種它的當兒澆了兩梢水,我們戶家吃水都要過南街井裏去汲,因此後幾年裏也沒人管它,但它居然活了,只是那苗子懨懨鬱郁地老是長不大。我讀小學5年級的那年,它終於高過了牆頭,春天裏竟然冒出了淺綠顏色的榆錢,我高興地爬到樹杈上去捋,那樹枝孱弱的搖搖晃晃,喃進嘴裏嚼,卻乾澀難嚥,母親說那是缺水分和養料的緣故,我們小朋友們叫她長不大的老姑娘,自此再也不曾光顧它了。

冬天裏,榆樹脫盡了稀疏的葉子,光禿禿孤零零蜷縮在那裏,任憑風霜吹打,由於個矮,甚或連一隻麻雀也懶得光顧;春夏裏,狂風攜卷黃沙而來,它一次次匍匐倒地一次次倔強挺起身來,連一隻蟬都不曾棲息鳴叫。院中的香椿年年吐香,棗樹秋後紅棗結實,白楊參天雀巢築就,而它年復一年如此無聲無息。母親就說:“砍了它吧,多礙眼的!”父親回家也說:“斫去吧,坼臺子的!”我二哥說什麼也不答應,他每次外地回家都看看榆樹,抱抱它,喁喁地跟它說話……

我泰安讀書的那年秋後回家來,忽然發現榆樹老了,對扎多粗的樹體上冒出了多處疙瘩,有四五個地方還滲粘汁。大伯家打桌凳,母親說刨了做腿吧,大伯轉了三圈搖搖頭;二哥結婚的那年,母親又說,你種的樹砍了它們見點錢吧,二哥說用不着留給三弟(即我);我安家的那年,母親又說你二哥給你了,你看着辦吧。但我還是沒有用。1984年春節,三姐夫來家走親戚,母親在徵得我的同意後,把院中的樹全部轉嫁給了他刨掉蓋了房,春天裏姐夫來刨樹的時候,發現榆樹周遭幾乎無有任何根鬚,只有一條大根筆直扎向檯面下的乾土中。有一次我到他們家,無意間問起那棵樹,姐夫指點着說做了房脊檁,我大爲驚詫:“就是那榆樹?”姐夫說,是啊,你別看它細,但木質硬,堪當此任,只是容易着蟲蝕。後來沒幾年,三姐夫翻蓋房子,那榆木又拆下來作了偏房樑,姐夫春冬裏伺家禽,後來偏房拆了,榆木又作了大車把,從河東山里往河外跑腳拉貨,又過幾年他們家購買了三輪貨車、拖拉機,這下我以爲那榆樹可沒用處了吧?其實我又錯了,他們使用它刨細了做了手壓井的手把子。我笑着說趕明兒村裏使上自來水,我看你還能把它當什麼用?!姐夫呵呵笑起來,說,用處大着呢,它可以做擀麪杖,可以做癢癢撓,還可以做杴把……

走出他們家門口,凝望那高高的門樓,我不覺又想起了那棵懨懨鬱郁的老榆樹來……我忽然憬悟道了那榆樹十幾年來生命倔強的意義與價值!而它遇到我的三姐夫亦生死無憾了……這樣想着,眥角滲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