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盡兒歌入夢來散文

常常在我衰老的夢中

不盡兒歌入夢來散文

悄悄翻身的

可是那些顛三倒四的兒歌

——張默《時間水沫》

人老的時候會有很多的夢,都是小時候的事,很美的事。

我會經常夢到我家的後院,也是菜園。春天,綠的菜,黃的菜花,白的蘿蔔花,粉的桃花,灰色的籬笆,喧鬧的蜜蜂,鳴囀着的黃鶯,飄來飄去粉黃色帶有灰邊的蝴蝶,就足可以賞心悅目了——儘管那時還吃不飽肚子。可惜的是,若干年後,我把我的這種感覺寫在習作後,遭到了我那位國外的“知青”朋友大大地奚落:你那個破莊,一到春天,黃塵漫天,吃水都困難,還美不嘰嘰。真不知道你是沒心少肺還是胡吹亂捧!說得我底氣全無。其實我是認真的——即使在單調的沙漠,人們不也發現它有別於其它的美麼?那個“大漠孤煙直”不也是很讓人稱道麼?而這種發現美的本身,有時甚至於比美的存在更其重要。我想博雅如此公者肯定是讓外國的月亮照糊塗了。

兒歌很美。它彷彿只有形象,而絕少思想。因此,恆久地給我非理性的感動——即使在我讀了大量的唐詩宋詞以後,兒歌的地位仍牢固得不可撼動。

我母親教了我很多兒歌。她教我唱的兒歌都是一些意象很美、形象跳動幅度很大的歌謠,現在想來可能至少摻入了母親的創造,因爲我不記得在我之後誰還唱過這樣的歌謠。比如:

大公雞,上草垛,

一槍打了七八個。

爹也哭,娘也哭,

哭得兒子當八路。

八路軍,真可當,

腰裏掖着二把槍。

二把槍,真瞄準兒,

單打鬼子的'小後腿兒!

這支歌謠產生的背景便是我父親當地下工作者。結構有點意識流:“一槍”然後“七八”,“兩哭”然後“八路”……。一路下來,“鬼子的小後腿兒”就遭殃了。雖然這個“後腿兒”有“韓喬生語錄”的嫌疑,但可能是他剽竊在後。而且爲什麼“單打”人家的後腿?怎麼不照着腦袋和胸膛打?可能這便是韻腳鬧的,也說明文藝作品的非理性一面。還有“月兒爺,本姓張,騎着大馬扛着槍……”月亮怎麼成了“爺”了?爲什麼姓張呢?它怎麼不隨我的姓?這些都曾引起我認真地思索。當然答案是沒有的。不過,它也曾給我美的感覺,那感覺和夢一樣。

還有一些較文雅的雖然是母親教的,但我以爲也是母親從別處學來的。比如:“樑上有個巢/這個巢,是泥的/一口一口壘成的/費了力氣操了心/這纔有處得安身/要想安身不做事/不如樑上兩燕子......”

我真正意識到詩歌之美好,源於兩個小朋友的作品。不僅讓我欽羨得五體投地,並且,感受到他們創作時那種無與倫比的愉悅。一個是比我大兩歲的堂兄文友。在中秋節晚上,大人們在院子裏剝玉米,又大又圓的月亮升起來了,有人嘆道:“真是‘十五月亮圓’哪!”這位仁兄便順口開始了創作:“十五月亮圓,十六月亮錢。”他就這樣反覆地念着,念得我也開始跟着他吟哦,從三四歲一直吟哦到如今,而且居然沒有覺察到,它原本就是一句不通之至的“數白嘴”,怪哉!

另一個小朋友叫文泰。就看我的這兩位小朋友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見他們對我的影響,雖然他們以後所從事的職業與他們的名字毫無關係。文泰長我一歲,是我的同學。在一年級時我們經常一起去射鳥。文泰家後邊有一片樹林。那天,我倆剛到樹林一會兒,他就射下一隻“小柳葉兒”,這時一篇不朽的作品便誕生了。他一邊晃着彈弓一邊高聲吟道:

彈弓架兒,哼哼哈兒!

這後邊的象聲詞都是去聲。我看着他得意的神色,心裏妒忌得不行,當然我不是妒忌他的獵物而是他的“詩”。時至今日,我想,他恐怕早就忘記了他的創作,特別是他肯定不知道那首詩對我的巨大影響。還是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篇大作吧:

無疑,文泰在讚美他的彈弓架兒。這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關鍵在於後邊的象聲詞的運用。連續三個,充分表現了作者的那種不屑、得意和炫耀等一連串的心理活動: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堪一擊吧?你看我的手段如何?用我現在的眼光看,比起我們民族最古老的詩歌來毫不遜色。“斷竹/續竹/飛土/逐肉。”詩描寫了我們祖先的狩獵過程。應當說很具體、很細緻、很有程序性,簡直就告訴了你怎樣製造工具和狩獵。可是,藝術的真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同時它沒有描摹出狩獵者的心理感受。文泰的詩恰恰用三個象聲詞描寫了複雜的心理活動,孰高孰低豈非一目瞭然?當然我也不能再說下去了,不然一部中國文學史就得重新撰寫了,而我一定會受到學院派學者的攻訐了——這不是我所願意看到的。基於此,我寧願把文泰看作真正的文壇泰斗,儘管當時他只有七歲。

給我以巨大的藝術影響力的還有一個堂侄,他長我兩歲,也是我的同學。一九五八年,不知是哪裏來的指令:每個小學生作五十首詩,以歌頌那個火紅的年代。儘管當詩人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但我有一個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毛病。因此,我寫了二十多首(是全班中寫得最多的),竟沒有一首還記得起來。但我卻記住了他的兩首,而且,我想連他自己也不一定記得起來了。

其一:

拖拉機,放響屁,

來回耕了四壠地。

你一定不以爲然吧?且聽我道來。這是一首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作品。說它是寫實的,是因爲它可以精確到往返耕幾壠地。那時的拖拉機是剛從波蘭引進的,綽號“老波”,其發動起來聲音之巨、馬力之小都是以後少見的。因爲它只帶兩個犁,所以它來回只能耕四壠地。至於說“放響屁”云云,有人以爲低俗也失之苛刻。你可以想見,那拖拉機發動起來,竟如同放炮一樣“崩、崩”山響,說它直如猛然出膛之響屁,正是誇張手法,詩人多用的。至於你以爲“屁”如何入詩,那就是少見而多怪了。

第二首也是極美的一幅圖畫:

大雪飄呀飄,

社員披麻包。

社員走到場裏邊,

來把玉術剝(音包)。

玉術,玉米。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冬天冀東農村特有的場景:在大雪紛飛的晚上,農民們披着麻袋,蹣跚着走進場院去“夜戰”,戰什麼呢?剝玉米。那時的夜戰很多,故家母曾有一句“黑夜白日地夜戰”的名言,但受到家兄的攻擊,說那是個病句。當時的夜戰都要求“上至白髮蒼蒼,下至開褲襠”,因此我們這些小學生也有幸參與了這種夜戰。

冬天到場裏剝玉米,這在我的經歷中只有那一年。因此可以說這首詩是特指的,寫實的,帶有文獻性的“史詩”。

由此也可以想見,我鑑賞水平多麼高,而且,有如此高超的審美水準,我的創作水平你也就不必過於低估了吧?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