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挑似水流年散文

一、

肩挑似水流年散文

到敞口井挑水,是農家的老皇曆了。

那是上世紀80年代以前。自此,也許還可以上溯至很久遠。那時候,全村近千人的吃水用水,全靠分佈在村邊的四口井。

鄉村的水井,井腔一般是圓筒形,可能出於穩定性考慮吧,少有方形的;井壁多用石頭盤成;井口卻多爲四方的、而且幾乎都是正方形;一般用石板、石條砌成。井臺早就被鞋子、腳板磨得溜光水滑;井壁石縫和井臺局部,經常長些綠噔噔的青苔,井臺石縫有時還長出野菜小草,不少螞蟻蟲類居住其間,抑或“組團”來此觀光旅遊玩耍,不知道屬於自駕遊、自助遊,還是窮遊、免費遊;再有雞鴨鵝豬貓狗路過井的全世界,然後留下糞便、腳印,作爲到此一遊、或檢查工作、或飯後百步走的題詞、書法或簽名。

記得,1972年我受母親之命開始挑水,13虛歲的年齡其實還小。當時,姐姐在生產隊勞動、收工後需要休息,哥哥在觀水公社駐地牟平七中寄宿讀高中,妹妹尚少。挑水的重擔,便自然而然歷史性地落到我肩上。上學之餘,早晨、傍晚就成了我挑水、推泥、攢糞、燒火、拔草、摟草、喂兔子、餵豬鴨、挖豬圈、澆菜園、種自留地、侍弄自留園時間

至今不忘,我最早的時髦涼鞋,是一雙“五趾露”;這是那個夏天,我的最愛!那時候農村還看不到這種涼鞋,農家也買不起。當時塑料涼鞋都是黑色,造不出後來那些五花六綠漂漂亮亮的彩色。我和媽媽“談判”的條件是,給我買一雙塑料涼鞋,我才挑水。這當然是小孩子把戲,真真假假的夾帶着“耍賴”成分。不料,結果如願以償,母親竟然答應了。我並沒說後半句:若不買我就不挑水。其實即使不買,我也是照樣挑水;只是心境情緒不同而已。我穿着新蹭蹭的塑料涼鞋,心情好極了。挑起水來別提有多帶勁兒!由於心理作用,涼鞋消除了我很大一部分疲勞。

說到鞋子,記得那個年代,鄉親們很多人成年不穿鞋和襪子,在山裏、街上赤着大腳丫大搖大擺走來走去;不是不愛穿,是沒有、撈不着穿,亦或不捨得買、或買不起鞋和襪子。冬天呢?那些買不起鞋子襪子的,就用稻草或者自家養豬的皮毛,土法做成一雙草鞋、或“豬皮綁”(豬皮摺疊圍攏包着腳),套到腳上自然還裸露部分腳趾頭和腳背;腳是黑黑的、皮膚四分五裂、結着烏龜殼似的老繭、還有凍瘡,有的血口子且淌着血水。這就是咱們苦難、可憐的鄉親!

同理,鄉下常見的一個現象、畫面是,農民兄弟姐妹上山和收工時,扛着鐵杴钁頭,毛巾和舊衣服搭在肩頭或杴柄上,手裏還提着一雙破布鞋、或草綠色破球鞋(當時口頭叫解放鞋,因爲類似解放軍的軍用鞋);零零散散走在鄉間小路上。什麼意思?唉,不捨得穿鞋唄!

傍晚收工的時候,圓圓的大紅太陽,坐在西山上,燒着臉膛、紅着雙眼,默默、挺無語地看着這一切。

二、

挑水要先學擺水。用扁擔鉤掛上鐵桶提手順井而下,水桶觸及水面後將扁擔前後來回擺幾次,向下一鬆,桶口斜着朝水面扣下去,水便灌進大半桶,再順勢手抓扁擔鉤上下嗵嗵地蹾幾下,桶就滿了。再費事巴力地雙手抓住扁擔倒替着拔上來。

拔水說起來容易,起初學習拔水擺水時操控能力差,一擺水,桶就撞到井壁,鐵桶在井下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胡鬧、不聽使喚自由主義,有時撞得轟轟直響頭破血流、滿身麻子。若不小心,水桶還會脫鉤沉入井底。打撈就費事了。用幾丈長的麻繩或木杆子,下端繫上鐵錨(鐵鉤子)沉到井底到處劃拉,有時在井邊蹲着撈一兩天,也不見個桶影……

爲此,我們土法制作保險套鉤,用鐵絲一端連着擔杖鐵鏈,另一頭擰個小環扣,拔水時臨時套至擔杖鉤上,便不再掉水桶了。

有時,擺水第一次擺得不好,僅灌進半桶水,這時候要想擺滿就特別困難了:桶口始終向上,擺不倒它,桶怎麼也不低頭、灌不進水。便只好把半桶或小半桶水費力拔上來倒掉,再次把空桶放下去重新擺水。

拔水提水都很累。一擔水七八十斤,一缸盛六七擔水。到村裏幾個井挑水,大約有一里地,一擔水來回趟就是二里。開始,我只能勉強挑動半桶、挑上半擔水。個頭矮,便把擔杖兩端的鉤鏈兒在擔杖上挽一圈,這樣上塂下坡或過高高的木頭門檻時,纔不至於觸碰桶底。但掌握不好時,前後水桶不均衡,仍然會桶撞門檻或坡塂,不是前桶觸坡、就是後桶撞塂;撞一下筲底,人也會晃一個跟頭。水桶的底箍鐵板圈,經常碰撞歪倒成皺褶,再用鐵錘正形、轉着圈叮叮噹噹一點一點砸回來。

13歲身板還不成棒,每次挑水,都是憋足勁兒才能顫巍巍地挑起擔子、挺直腰板,走起來跌跌撞撞東倒西歪。肩膀壓得生疼,巴不得一步跨到家、好放下扁擔歇歇。爲了縮短時間,想跑卻跑不起來,站還站不穩呢。於是就一路碎步小跑,就踉踉蹌蹌上氣不接下氣。雙手還使勁託着扁擔、向上擎着,來爲疼痛的肩膀分擔一些重量和苦痛,咬着牙一再堅持。這時候,你若站在側面看,很像個“特大號”的嬰兒在蹣跚學步。

趔趔趄趄一路艱辛。終於衝進街門,在院子裏,就救火似地大喊快快快、快倒場兒!家人便逃命似地躲閃讓路、避到角落牆邊。我迫不及待地撂擔子。有時放急了,桶底轟一聲蹾到地上、濺出一灘水。媽便斥責,邊叨叨邊拿眼“挖”(瞅)我。以爲是我幹活累了耍態度、鬧情緒。哈哈,我那模樣可真是滑稽。挑到最後缸滿時,放下水桶累得暈暈乎乎滿臉紅紫,擱下擔杖手扶門框,站着擦滿臉汗水,呼呼大喘半天才歇息過來。

這時候,無論誰和我說話、說什麼話,我都一概不理。頭不擡眼不睜的。像所有人都欠我似的!其實呢,只是太累所致。

三、

挑水的“走法”也挺講究。步幅要勻,身體還不可左右亂晃;步頻不緊不慢,要迎和着扁擔上下顫悠的節奏,顫一下邁一步,才能輕快不壓人;看上去也舒服,覺得從容自如、和諧優美。開始挑水時,我可是“不會走”,或不合拍,人與水發生共振,水總是嘩嘩直往外往上竄,彷彿水桶裏面藏着一條蛟龍在戲水抓狂;只得停下,以便歇歇,等待水聽話了、不激動、心情平靜了我才擔它走!有時,挑到家也就剩下小半桶,都咣噹了了。並且還要挽起褲角,否則水溼了、濺一褲腿兒泥水。村裏有些成年人,扁擔薄薄的,挑起水來顫顫悠悠,很有韻律感和美感,真羨慕人。那輕鬆勁兒,讓人覺得像在“表演”什麼節目,而不是從事沉重的體力勞動。

開始挑水不適應,肩膀特別受不了。便用毛巾摺疊幾層墊在肩上。挑一擔水,要歇息好幾次纔到家,不小心還摔跤。腳步本來就東搖西晃,村街又上塂下坡、坑坑窪窪,還有石頭瓦塊當道,經常絆得一跟頭一跟頭;有時,把腳趾碰碎流血、趾甲也裂開了。特別是冬天冰雪路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踏鋼絲;暖和天,還有幾次不小心,人與桶一起摔倒在地,村街的塵土潑上水,我正好躺上去用身體和稀泥!便很不情願地歪打正着,被抓壯丁似地客串一回“泥漿攪拌機”!弄得身上鞋子雙手都是泥巴和水;有幾次膝蓋、褲子都磕破了,水桶摔癟了。爬起來,拾掇橫躺的水桶,重新折回去挑水,還得先把沾着塵土的水桶洗刷乾淨。

拔水蹾桶,小時候是負擔;長大以後、渾身的勁兒用不完了,竟然成了我的玩耍道具:有時來了興致,水桶滿了也故意繼續反覆上下蹾水桶,復仇似地捉住水桶不撒手——你敢不敢了?你上來、擡頭看看我現在長多高了!還敢那麼重、壓壞我肩膀麼!看着下面沒見天兒的“小”井水竟也倒海翻江興風作浪、水中上躥下跳“瘋玩”的鐵桶、聽着轟轟嗵嗵的水喊桶叫,站在井口邊蹾邊自得其樂、以勝利者凱旋的姿態獨自陶醉。

成年了,還會輪換左右肩膀,不僅右肩能挑、左肩膀也無師自通地會了;雙肩交替挑一擔水,累得輕一些。到家也不用撂下擔子倒水,挑着擔子雙手分別抓住兩隻水桶提手,靠近缸沿,把水桶往缸口提拉、再狠狠地摁倒在缸沿上,即可把水直接倒進缸內。哼,低頭懺悔認罪吧你,水桶!

挑水,最危險的是寒冬臘月。井臺結滿一層厚厚溜滑的冰層。稍有閃失一不留神,就會滑倒、甚至掉進井裏。想起爺爺當年挑水,曾經在大冬天滑進井中,差一點丟了性命,幸虧被人發現搭救及時。我便格外害怕和小心。眼睛驚噓噓地瞪着井口周圍的冰層,像鬼子進村一樣,謹小慎微往前一寸寸摸進;逼近井口,膽戰心驚地望着黝黑陰森的井下;有時,猶豫再三也不敢靠近井口,就站在井邊左等右看,期待有人來挑水或路過,心想萬一“失足”,馬上大喊救命,哪怕至少墜井時大叫一聲,也能有人相救。

挑水記憶難以忘懷、刻骨銘心。40多年來,我無數次夢見挑水,夢中總是戰戰兢兢地、恐懼地看着黑洞洞的井水;至今,夢中有時還站在井口擺水、拔水,一樣的忐忑不安,驚醒後心還怦怦直跳,出一身冷汗。

最有意思的是春節挑水。按鄉民的老講究,正月初一到初五不能出門挑水或幹體力活,那樣會昭示你苦累辛勞一年。年三十前,得把水缸挑得滿滿的。往往還格外多挑一擔放在水缸旁邊預備現用,以防過年不夠。年三十這一整天,街上人來人往、挑水的`特多,大家相見時也都很快活地打招呼,不約而同地把春節的喜悅提前帶到街上;將整條大街渲染得喜氣洋洋,彷彿村街也跟着一塊兒過大年。井邊,往往要排隊等候,挑得多水位太低時,擔杖夠不到水面,就蹲下來一手使勁扶着井臺,一手往下伸進井口裏面去擺。而各路“挑夫”滴灑的“水線”,從井臺向四面八方散射伸展開去……

有時,乾旱少雨的年份,井下水位低。用擔杖拔水蹲下也夠不到,就得用大長纜繩掛上水桶到井下去擺水。纜繩擺水的技術技巧,與擔杖比較又是另一番景緻。

四、

挑水,不僅是吃用洗刷;還有菜園、莊稼。

農村過日子,用水的地方多着呢!比如,爲了攢豬糞,或者夏天給豬洗澡納涼,也要往豬圈裏面倒水;雞鴨鵝兔的“早點”“晚餐”,也是從我的水桶裏領份子;還有,房前屋後的瓜果蔬菜、院裏的許多花盆花草,總也起鬨似地張着大嘴巴要吃要喝兒!這都得我一擔擔從井裏挑,養着它們大家夥兒。誰叫俺們是一家呢?!

傍黑放學後,或者星期天經常澆園。夏日挑水澆菜園最累,天又熱;不幸的是,天氣越是炎熱越需要常澆多澆,地下水都叫老天爺的高熱“發燒”給收去了。澆一次需要幾十擔水,經常光着上身大幹、揮汗如雨。用毛巾或衣服摺疊後墊着肩膀。有時天黑前澆不完,摸黑一直澆到夜裏八九點鐘。擺水拔水自然也是摸黑幹,全憑着手感,猶如瞎子摸象或盲人過河。累得渾身無力、腰痠腿疼,肩膀早就壓腫了,擔杖一觸上去就疼得不得了。

有時太累,我在菜園邊石頭上坐下來喘口氣,看着滿園的大白菜、花心菜、西紅柿、辣椒茄子、大蔥大蒜、韭菜黃瓜、芸豆菜豆;已經澆完哪些,還剩幾樣菜、多少壟,盤算再得多少擔,邊算邊嘆氣;挑水過程中也是,心裏一擔一擔默唸着,快了快了,還有20擔、15擔、6擔,一個一個數字往下倒計數,巴不得一下子數到零,好坐下來或躺下歇歇。終於澆完了,才疲憊不堪地回家吃夜飯。這時只覺得,雙腿連走路都邁不動了。

現在,挑水在許多村莊已經成爲歷史。上世紀大約75年代起,大家都開始在自家院裏打機井,吃用水既方便又省力。改革開放以來,黨的富民政策使廣大農民走上了富裕小康之路。現在,村裏開通了自來水。世世代代土裏刨食的父老鄉親,吃水終於享受到了城市人才有的待遇。

故鄉這四口井,和糧食蔬菜一起,養育我們一村人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又吃又喝洗洗刷刷。近幾年,每次回村重遊、看望家鄉時,我都隨便尋找舊水井。北井太遠,沒去,不知還有沒有;其餘三個全不見了,不知道是填埋了,還是我沒找對地方。想找個人問問,老半天也沒見到村人;這都是村外村邊、人煙稀少。而有時見到鄉親,說說笑笑的卻又忘了問此事。我還會繼續找下去;或者打聽一下鄉親們,明年。

我想看看這些——親愛的老水井。不,敬愛的,老爺爺老奶奶似的老井。

我想找找,彼時,我落在井臺上的腳印還能不能看清?井邊,還能否聽到我當年的話音?我的體味和體溫不知道是否還在那裏?唉,光陰;歲月;時代;人生……

我多次在心裏說:若能見到老井,一定要好好地端量一番,那些石塊、雜草、苔蘚,還有可愛的甲殼蟲、幼小可憐的小螞蟻;說不定以後再沒機會相見了。我想她們、一直忘不了;連做夢也有水井的份兒。

雖然,現在家家都有機井,有自來水;她們沒用了,退休了,甚至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