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葉搖曳散文

大西北在我的印象裏是蒼涼的。長條狀的黃土斜坡,孤立而圓渾頂的黃土丘陵,重重疊疊的山,道道彎彎的樑;滿眼溝壑縱橫,植被古稀,乾枯的芨芨草,萎靡的胡楊枝椏,開裂的黃土地給人一種支離破碎的感覺;還有那黃土黃沙,隨着西北風席地而卷,酷似八月十五的錢江潮,層層滾滾由遠而近地涌來,鋪天蓋地……然而,前年的四月末,當我站在西北黃土高坡上的一條小河邊時,一眼就看到對岸站着一棵綠色的樹,而河的這邊落着一枚綠色的樹葉,隔離樹和樹葉的是綠色的河水。這是我在西北高原上採風時看到的實景,一道在黃土地難得看到的風景,和我想象中的大西北形成強烈的反差。

枝葉搖曳散文

熟悉我的朋友總是說我的眼光尖,總能看到一些別人不太注意的物象,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的眼睛只是對某些看似平凡的事件或物象容易產生別樣的好奇,往往會有一種沒有局部就沒有整體,沒有細節就無從完整的遐思遐想。就像那天,我在甘肅黃土地的一處遙遙眺望,看到一條隨風飄動的綠色裙帶,一條非常獨特的綠色裙帶;走近一看,那是一條碧翠撩心的河流。此時,我的眼睛不只是隨着河流走,寧願注意散落在河流以外的某些物象,比如一棵樹,比如一株草,一枚樹葉……

我除了驚訝,更多的讚歎。本以爲只有我們江南纔會有這樣清澈碧波的河流,沒有想到在乾旱缺水的黃土高原上也有這般美景——翠綠的河流,翠綠的樹木,翠綠色把黃土地點綴出了靈性和秀氣,促使我堅信凡是有美麗和溫存的地方,總是有大量的綠色誕生與存在。一下子就改變了我對大西北原有的印象。

看我如此讚歎西北的綠色,當地的作家朋友不禁笑道:“哪有峻毅想得那麼美啊!我們西北的黃土地怎麼能與你們江南的山水相比呢。因爲我們這裏長期缺水,所以只好在溝壑底築壩蓄存雨水,就像你們南方的小水庫。”我不管是水庫還是河流,反正眼前綠綠的水綠綠的山,生動鮮活,映入我視線裏那綠綠的水分明與動態的河流沒有兩樣嘛。再瞧瞧邊上的樹木,似乎也是動態的,當然不可能是因爲雲彩撩撥它們才走動的,而是因爲隨着水的漣漪波動在走動。黃土地上的“山”也怪怪的,感覺我總是在山頂俯瞰才能認真地看清“山”的面孔——山坡山坳山腳,絲毫找不到對山應有的仰望之感。陪同的朋友說那不是山,我們並沒有在山頂,而是行走在平地,眼前的“山”實際上只是溝壑,因爲風塵暴和洪水的遭劫,使地表植被受到嚴重破壞,從而造成水土再次嚴重流失。水土流失越嚴重植被生態危害越大,這樣形成的惡性循環,久而久之黃土地就衝成了千溝萬壑……

我對於事物的認識,有時候會認爲分支大於主幹。比如眼下,我站在溝壑邊望着“河”水,而“河”水躺在河牀裏幾乎也在看我,它或許正對我這個江南女子的遠道探訪感到好奇呢。我們真是互看不厭。我興致盎然地從地上揀一片大大的樹葉,隨手輕輕地扔到“河”裏,細心地觀察。真的難以想象,樹葉順風順水地飄啊飄啊,竟然飄到了對岸,粘合在一棵樹根稍微露於河泥的樹上了。我不覺一驚,隨之大喜,因爲我發現了落在我腳下的這片樹葉,原來正在等待着一個迴歸母體的契機,是我偶然來到了這裏發現了它,把它拾起,給了它迴歸的希望,無意中就做了一件“放生大好事”。

我們都活在常態下,而在常態下的樹葉是無法離開樹枝的,常態下的河水是無法離開河道的,常態下的我更是無法離開自己的思想,無法停止自己的定勢思維。看熟悉的雲,聽熟悉的話,走熟悉的路,不想創新,不願探索,寧可把生命放在溫室裏慢慢地消失它原有的活力——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做不到!我早已習慣駕馭着自己的思維之車在大江南北奔馳,對於那些彷彿已成定論的事物進行再次觀瞻,再次審美,從而發現個體和集體的差異,找到自己的個性和個性的價值。

眼前的黃土地,眼前的河流,還有隨着流水搖曳到對岸的樹葉,都是大自然裏的分子,也是我思想的組成元素。我想,我是一片會思想的樹葉,曾努力地隨着河水而遊,尋找着和自己思想契合的樹木;我想,我是一片生命力頑強的樹葉,只要有滋潤我的水,就能映出的我的影子,粘在屬於我的樹枝上。有時候,我會把樹枝想象爲男人,把樹葉想象爲女人,而把樹木想象爲世界。世界不能沒有女人和男人,正如天不能離開地一樣,這就是自然世界延年繁榮必須具備的原點,也是自然規律。我向來不支持刻意獨身者,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上帝在造人類時只製作了一對永恆不變的模具,是陽陰極端,水火不容,而又偏偏互不可缺兩種人——男人與女人。說得俗氣些,也更切實些,人類世界的天地,也只存在於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是男人的地。男人給女人的天,雖然往往不着邊際,但總讓女人充滿着無限的遐思,充滿着繽紛的希望。女人給男人的地,雖然並不肥沃,卻給予男人溫馨,讓男人感到踏實有望。這是誰也不可否定,誰也無力抗拒的。如同宇宙,天地能缺其一?缺一自然成不了宇宙!

我先在陝甘寧晉等地採風,繼而風塵僕僕地趕到冀南長壽村參加水山文化研討筆會,一次又一次地感悟樹枝和樹葉的意境。其實,意境並不是人造的,是在自然而然中產生的,就看誰有心去在意去發現去挖掘了。太行山和王屋山坐落在北方,我在背誦《愚公移山》那個時代就知道了。那時對它們的神奇充滿了好奇,但並沒有美感。然而,當我走進位於太行山中部的冀南長壽村時,從心海深處浮現一種會意的微笑,一種被個體生存狀態感動的微笑。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一條河和另一條河,一棵樹和另一棵樹,一眼泉水和另一眼泉水……它們原本都是各自獨立的,一個偶然的緣由把它們連在了一起,並且還潛藏一種厚厚濃濃,深深沉沉的思想……

我走過不少山山水水,我對山的閱讀理解山就是大地的頭顱,而北方的山是蒼老的。但當我步入長壽村,站在駐紮在半山腰的村莊時,發現這裏的山並不蒼老,反而有一種綠茵嫵媚的感覺。無邊無際的綠色裹住山的險峻。山頂上是綠,山腳下是綠,連瀰漫在山谷的空氣裏都能聞到陣陣爽爽的綠香。迎風站在峻極關,滿眼是翠綠的植被和近遠層巒疊嶂的大山,讓我感受到有一種難能可貴的返璞歸真,迴歸大自然的情懷,任我在憨厚的大山懷裏戲耍喜鬧撒嬌。

摩天嶺一帶有大片深深重重的樹木,難怪當地人稱它爲原始次森林。大多是常見的柳樹、楊樹、槐樹、柿子樹、核桃樹等,也有我以前從沒有見過的漆樹和榛子樹。據說長壽村的長壽泉就是由滿山鬱鬱蔥蔥的樹木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我喜歡這片森林。我喜歡聆聽林中的風兒與樹葉卿卿我我的纏綿細語。此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黃土高坡上那條河流裏的樹葉,有一種自由飄逸的愜意。我想,我就是一片會思想,會行走的樹葉,走得越遠,思得越多,想得越深。什麼個體和集體,什麼過去和未來,什麼自然和做作……等等不同角度不同深度事件和物象,總在我的腦海裏反反覆覆地彙集分離,分離彙集,彷彿都要在這一刻磨出一個什麼結論似的。

在來到太行山之前,我還以爲青山綠水是屬於江南的,沒有想到在太行山深處的長壽村竟然有這樣肆意的綠。綠是生命之源,我無法想象沒有綠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其實,我當初爲自己起“峻毅”這一筆名的本意,就包涵了對大山的尊敬,每當我看到山,自然而然就有一種擁抱它的衝動,就想與山融爲一體。

我是一個執拗的人,有時執拗得被稱“一根筋”。在太行山,我執意想在山上找一些新發現。那天,我在太行山裏穿行,眼前的樹木有一種令我敬佩的雄奇氣概,令我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果然,我在“峻極關”上下岔口的不遠處,發現了一面掛在懸崖下的峭壁很有趣,可能是過於陡峻的緣故,這面炒米黃色的峭壁,不見有椏枝雜草,各種各樣自然而成的線條,加上長年累月的光照落差,構成一幅幅有趣的三維圖,有的像飛馬,有的像行雲,有的像跳動的松鼠,有的則像動畫片裏的機器貓和變形金剛什麼的,更像翠綠叢中的露天銀幕,有着很大的想象空間。於是,我不停地從不同角度拍下樹的情姿,攝下山的風貌,有以大山爲背景的,有以天空爲背景的;有獨樹之秀,有萬樹之雄;有山臉的特寫,有山身的寫照;甚至於想拍攝到山的靈性與魂魄。我蹲的蹲,爬的爬,跪的跪,躺的躺,只要能讓我睨上眼的山景山情山境,統統拍下。當我拍下那個意示長壽村村標的那個鮮紅的“壽”字時,也不知是我選景角度的巧遇?還是我有緣拍到了山魂?我驚訝地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圖像——“壽”字竟然寫在一張人的國字形臉上,那是一張富有男性剛毅棱角的臉,而且還有明顯的耳朵,這會是誰的臉呢?有點像馬克恩,也有點像羅蘭巴特。馬克思是個科學社會主義和國際共產主義的奠基人,比馬克思年晚了八十七年出生的羅蘭巴特是個自由主義思想家,也是當代著名文學理論家和評論家,是法國結構主義思潮的代表性人物。這樣兩個不同思想不同年代不同國籍的人,竟然在太行山深出的自然風景裏讓我的想象聯在了一起。

上山容易下山難。身體向來多事的我,上山時還說說笑笑,下山時雙腿顫抖,力不從心,小心翼翼地碎步慢行,幾乎無語。耳濡目染滿山的樹枝和樹葉都在說話,滿山的石頭和崖壁都在微笑,也樂得悉心聆聽。陡然,我聽到有一種難以用文字描述的`音樂,先是隱隱約約,似近似遠,繼而漸漸清晰,既有悠悠揚揚的韻味,也有節奏緊迫的旋律。是什麼聲音如此神奇?難道真有天籟之音?同行的師兄看出了我的迷惑,告訴我說,那就是他用手機錄下的泉水唱歌。真的嗎?我一下就來了精神,像在沙漠中找到了甘泉似地興奮,頓時腳下生風,急於眼見爲實。親臨連翹泉景,泉水有“潺潺潺”的領唱,也有“嘩嘩譁”的清唱,還有“叮叮咚咚”的和聲合唱。連翹果然美麗如斯,歌聲悠揚撩心。要不是我親臨其景,真不敢相信北方還會有這般美妙的泉源仙境。令我驚喜得幾近發呆。人往往就是這樣,意外的事件物象驟然出現在眼前時,就會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這次的採風筆會,我感覺自己的想象力豐富了許多。比如看長壽村的那三眼泉水,當別人把泉水比喻爲美女窈窕的時候,我想,泉眼更像一棵大樹,一顆橫向生長的大樹,泉水“叮叮咚咚”珍珠般撒落濺起,就像葳蕤的樹枝樹葉,靠大樹源源不斷地輸送生存能源和生命養分,誰又能夠如我一樣看見?

……

師兄給我一疊資料,要我寫一篇長壽村的文字。我沒接資料,也不敢應承。是的,我很固執,很固執。我從來不許自己借別人的眼睛觀察物象,更不許自己依賴別人的思想觀點分析事件。我只寫自己的觀察分析和思想感觸,比如樹枝和樹葉。我毫不隱瞞自己準備寫寫與會者中平凡人的創作計劃。我告訴師兄,我的首選素材並不是我聽到的泉水唱歌,也不是我看到的山雄,而是像樹枝一樣平凡,有樹葉意境的安秋生和劉安良——兩個普普通通的太行山人。10年前他們發現了長壽村的三眼泉水和這片完好的自然生態,安秋生一直踏踏實實地爲宣傳長壽村的生態環保奔波忙碌,劉安良竟然丟棄了國家幹部的皇糧,跑到山裏一心一意做山水的守護神。就像樹木不能沒有水來滋潤營養的,水源水質是依靠樹枝樹葉的綠色植被來保護的,樹枝樹葉的生命是依仗樹來提供生存能量的,它們各需平衡。而人類生存質量最基本的條件就是人類的生存環境,生存環境離開自然生態的平衡,自然生態平衡需要有安秋生與劉安良這樣熱心守護自然生態的人。所以,在我看來,這種堅守自然迴歸,自覺保護自然生態的精神,本身就是長壽村山水文化裏的一道風景。

告別大行山的時候,大巴車已經走出了好遠,我還在回頭張望。是的,我在張望滿山的樹木,尤其是樹木上那些豐碩和滋潤的樹枝樹葉。太行山之行,我沒有帶走什麼,只帶走了我對樹枝樹葉的思索和感悟——假如寫作是棵樹,我是一枚樹葉的話,那麼寫作對於我來說和我對於寫作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而且是沒有機會正逆互爲的。因爲對於樹來說,沒有了樹枝樹葉,來年春天還有抽枝的機會,還會有發葉芽的希望;反之,樹葉沒有樹枝和樹,那就不再有生命了,結果只能是沒有生命力的枯枝黃葉。寫作也是,在茫茫的寫作者中,有我不多無我不少,有我無我一樣;而我呢?我只有孜孜不倦地吸吮大樹的養分,不斷地豐潤自己,才能在寫作這棵樹上做一枚生機勃勃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