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中的幽靈散文

不知母親是怎麼在痛苦和期望的三年後將我孕育出來,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在母親溫暖柔軟的小牀上一天天長出鼻子、眼睛、嘴巴、胳膊和人樣的,更不知道父母是在怎樣的一種期盼等待渴望中數日子走過的。

霞光中的幽靈散文

總之,在驕陽似火、杏子熟黃、糉香飄逸、彩蝶成羣、苜蓿花一朵朵一堆堆嚴嚴實實扎滿苜蓿杆,麥子傲然地挺着圓滾滾肥嘟嘟的大麥穗,一天一個模樣一天一個神氣炫耀豐收的陰曆五月初四的早晨我降臨了。

父親前幾天就告了假,從一百多裏工作點趕回來做準備。比如在門一進來的炕沿上用泥巴和着草節把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板固定起來,用來擋風;再把家裏的水缸挑得滿滿的,劈好一大摞柴,換好小米,等都安排妥了,就安然地守着母親。

母親是大隊裏的赤腳醫生,揹着藥箱走村串戶好幾年,有相當的醫學常識和應急處理常見病例的經驗,特別是經她接生的孩子救治打針的人甚是很多。她算準了我在端午節之後出世。

家鄉有個習俗,大小節日都要隆重地過。要麼敲鑼打鼓扭秧歌,要麼叩頭祭祀上供奉,要麼大教誦經演神戲。以求得風調雨順,民心凝聚,豐衣足食。端午這個重要的節日更不例外。不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戴荷包,畫花臉,手持艾蒿去跳舞,還要每家每戶把做好的糯米飯端出去在空曠的空地上按照長幼有序的次序擺放,祭屈原敬鬼神,然後集體大餐,大餐中不但要品嚐出糯米飯掌控的火候、調適的口感、蒸發的軟硬,張弛的粘度,還要看蜂糖攙兌的甜淡、潤澤、質感和水分的多寡。完了評選出巧媳婦,強婆婆,分等次,戴紅花,然後分上一百到幾十斤不等的麥子作表彰。這是村民們一年中最盼望最熱衷的事情,大傢伙不僅可以在清淡不濟的幾個月後瘋狂的熱鬧,美美的大餐,犒勞犒勞自己的胃,解解饞勁,還可以有機會比比自家女人的廚藝的長進,獲得一份細糧的填補和獎賞。所以端午節的.這場賽事就顯得更加不同尋常激動人心。不過最後最得意不過最穩操勝券的還是爺爺。因了母親的聰明靈巧和自小受外奶奶的薰陶,也因了母親強性,第一的結果總是非她莫屬。也是由於這一點,村子裏只要一來工作組,不管地位高低,人員多少,不管母親能否做得過來,飯事鐵打的都安排在我家。母親也因此多了不少的忙碌。

初四了,按照慣例母親起得很早,趁父親還睡,先是捏手捏腳地下了炕,梳了頭,洗了臉,生了火,燒了水,淘了米,燜上了一大鍋糯米飯,再是對好酵子,麻利地蒸起又酥又軟的白饅頭。

許是節日就在眼前,許是操得心太多,許是心裏更加上了一把勁,許是隱隱說不清的一種感知,四月二十五六參與組織、籌劃、編排,累得喘不上氣,總喜歡貪睡幾口的爺爺邪了門夜裏愣是睡不着,黑乎乎的就爬起來,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煙火,一鍋子過後,心裏還是焦躁無聊,於是就抄起掃帚掃院子,掃帚的刷刷聲響亮得,還撲起濃濃的塵土,惹得弦月窺視嬉笑,並把他高大的身子一會兒印在院子、一會兒貼上牆壁、一會兒沒入樹陰。等折騰夠了,他又不得不縮回屋子,摸索着隔着菸袋捻細了菸葉,裝好,點上,然後一口一口撲哧撲哧地咂了起來,火光一滅一亮交錯閃動,照在他古銅色的臉上,也映出他滿心眼裏的希望,鬍子跟着嘴角的煽動一翹一翹得,菸嘴撒歡得滋嚕嚕響。

過了很久,捱上毛驢叮咚叮咚地走過,馱桶期期誇誇的響起,腳步噠噠的緊密,繼而趕毛驢的吆喝聲,汪汪的狗叫聲,老人的咳嗽聲,孩子的哭啼聲,小馬的嘶鳴聲,鐵具的碰撞聲,門開的咯吱聲,圍在屋門口覓食被一鞋子打得撲棱棱倉惶而逃的母雞呱呱聲匯聚在一起……新一天在晨曦羞怯的含笑中,在李家莊特有古老的迎接方式中拉開了序幕。

催促着爺爺父親們吃過早飯,母親急急忙忙地收拾起碗筷。我急了。因爲村子裏鑼鼓聲嘩啦啦地響起了。我彷彿飛過了起起伏伏的山巒暮靄,明明豔豔的夕陽晚照,溝溝坎坎的秋實菊黃,靜靜脈脈的水月洞天,也彷彿聽到了悠悠楊楊的牧歌短笛,濃濃淡淡的蛙聲滿塘 ,遠遠近近的稻穀呢喃,還有荷包,小衣服以及歡跳的人羣……我激動得一下子從小牀上蹦起來,結果不留神掉了下去……聽得母親一聲大喊,心臟就巨跳起來,身體一個勁地緊縮顫抖,我被震得甩到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而且不停地下滑。母親呻吟聲越來越大,大汗淋漓地弄溼了我。

穿着藍色對襟大衫,扎着整齊緊密褲管,頭頂一方墨綠頭巾,高大、瘦削、精幹、好看、年輕的二媽掂着一雙小腳慌慌張張氣虛馬漢地從坡頭跑下,父親被母親一陣停歇一陣劇痛抓得手背子流血,剛要出門的爺爺剎住了腳心惶惶地跳……

一眨眼的功夫,透亮無比的天突然烏雲翻滾,雷聲四起,電光赤白,即刻,天地昏暗,降起一場罕見的暴雨。風撕扯、樹扭動,雨斜射,到處一片驚悚譁然。母親在雷電交加中一次次痛苦地掙扎着,看到她的樣子,我恨起了自己的不小心。暴風雨繼續,最終當滌盪盡了所有渾濁、污垢、灰暗後,叱吒風雲的它們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新的、淨的、純的就像剛從混沌中誕生的一樣。山川越發的秀麗,葉子越發的濃綠,果子越發的鮮亮,草叢越發的惹眼,太陽越發的水亮。天高遠、深邃、寬廣的無法形容,霞像赴入一場曠世婚禮的新娘溫婉、羞赧、透亮、水清、別緻、驚豔,並有絲絲縷縷的金光匯聚,強盛,然後越萬里長空,穿盤山峻嶺,入我家院子,映紅每一處。光上面有燃燒的紫氣,氤氳、醒目,先是盤旋,打轉,後一股股地射進我降臨的屋子。母親拼出最後一絲力氣一聲嘶喊,我“哇哇”地墜地了。霞光將我團團包圍,像撫摸、像親吻、像洗禮,一圈又一圈,我像一團耀眼的火苗,靜靜地、毛絨絨的、粉嘟嘟的躺在二媽的雙手裏。他們驚呆了,怔怔地一句話來也說不出。

我再次“哇哇”大哭了。感動於暴風雨爲我滌盪出一塵不染的世界,感動於雷電翻天覆地的隆重迎接,更感動於殘枝敗葉爲我無怨無貨的殉葬,哭聲震得光環晃動。父母說一般孩子不會是那樣啼哭的,一般孩子也是沒有眼淚的,哥哥妹妹如此,我的孩子也是如此。而我的眼淚一串串地滑落,長時間一串串地滑落,小得父親不敢觸摸的手攥得很緊。爺爺聽見我哭煙鍋子搭在肩上,在門口走來走去。直到我嘴角哭出血來,紅光褪盡了,哭聲才止了。

我聞到了五月的槐花,聞到了滲牙的蜂蜜,聞到了混着大棗的糉香,還有荷包、艾葉。鑼鼓聲更大了,村子裏更沸騰了,我高興得“咯咯”地笑了,母親摸着我的小臉蛋,憐愛地半撐着身子,邊擦着從溼溼髮髻中流淌下來的汗珠,邊動容地說,“這是一個奇蹟”。父親說:“是啊,紫氣繚繞,霞光彌天,就叫彩霞吧。嗯,就叫彩霞”

就這樣,彩霞就是我,我就是彩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