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隻紅眼睛騾子散文

母親怪怨父親本來不是倒驢換馬的料,卻鬼使神差地用自家的那隻壯年毛驢換回來一隻中看不中用的騾子來,並且倒貼了人家二百三十塊錢,這更讓母親心疼。

我家那隻紅眼睛騾子散文

父親有自己的理由:包產到戶幾年來,土地分得不少,耕地、馱莊稼和糧食,那頭毛驢幹起活兒來倒是聽話,但明顯有點吃力,稍有一些重活兒,它就一副苦相,渾身打擺,沒有筋骨。而這隻騾子人高馬大,一看就打眼。唯一的缺點是個“一手貨”,誰喂聽誰的話,別人想使喚一下——門兒都沒有!村裏人笑罵父親:你人挺好,咋就淘換來這麼一隻“看蟈蟈”!

我想,父親當初一定是被這隻騾子出衆的外表所迷惑了吧。它冬天和春天身上的毛呈土黃色,加上毛長,沒有多大的特色。便一到夏秋之季,因爲耕作少,坡上的草長的豐盛,它的毛色就換成了緞子一樣的褚紅色,膘肥體壯,走起來身上的肉一顫一顫地,前胸和後臀部分的肉就像往外滲油,彷彿你碰它一下,就能沾上一身油似的。如果選美,它真能在村裏的騾馬羣裏拔得頭籌。可是,它的主要功能還是聽人使喚,在春天幫助家裏把糞送到地裏,秋天把那麼多的莊稼倒騰回來。

誰知它以前的主人爲何沒有把它調教好,它雖有看相,卻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一切都順着它的性子來,這會兒高興或者看你順眼,也肯心甘情願地出力流汗;可它一會兒犯起病來,就是不入套,你使氣費力把口袋放到它身上,它飛身躍起,兩隻後蹄同時踢得老高,嘴裏還“兒兒”地叫着,眼睛早就紅了,冒着殺氣。母親說,它哪是伺候咱,是咱們得時時小心地伺候它!

然而,它唯一聽父親的話,好像對父親有一種說不出的依戀。剛換回來時,我們根本不敢到它跟前,哪怕你是給它喂草。它一見你走近,就兩隻耳朵向後並起來,做出要攻擊人的架式,你只能躲它遠點。但它只要大老遠聽到父親的咳嗽聲、說話聲或者走路的腳步聲,就會朝着街門口呵呵地昂起頭來鳴叫,我們能從它這叫聲中就知道父親馬上要回來了。

一般情況下,它對父親是百依百順的,無論騎它還是讓它幹活。只有少數幾次它的“更年期”發作,那是一種聽不進任何話就要崩潰的樣子。在圈裏,它頭都不往外掉,你想讓它幹活,無論如何示好和誘導,都清高地不理你一眼,任你怎樣也沒辦法。父親摸住了它的脾性,就走開,過一會兒,它的“症狀”消失,就一切正常了。有一次,父親拉着它去地裏幹活,妹妹非要跟着。父親就把一件衣服墊在它背上,讓妹妹騎着它。剛開始,它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父親以爲他在跟前,它會聽話的。誰知它走了沒多遠,回頭看了一下背上的妹妹,突然就飛身尥起了蹶子,把沒有絲毫反應的妹妹重重摔在地上。妹妹哭不出聲來,父親嚇壞了,過了好長時間,妹妹的臉色才由黑轉紅,換上一口氣後嚇得大哭起來。從此以後,妹妹再也沒敢騎過任何牲畜。

這樣的“一手貨”給家裏帶來不少麻煩。第一道關是擱具的難找。耕種地得兩隻驢或騾子協同合作才能完成,而我家這隻中看不中用的騾子只有父親在纔好使,別人誰都怕它的壞脾氣,如果再讓踢上兩蹄子,那更是犯不着。每次幹活前,父親好像要表揚它一番,從前到後順着摸它的背,它也很享受一般,有時還和父親湊得很緊,故意讓父親給它撓癢。它最喜歡讓人給撓頭前的毛,每當你給它撓,它就會一動不動,過一會兒,它會把身子前移,讓你給撓身子的後面。

後來,我與它慢慢地熟了,給它倒草時,它沒了防備,吃一口草後,會擡起頭看我一眼,像是說句感激的話。但我一直對它懷有一種伴君如伴虎的心怯,從來沒有對它懷有過多的奢望。週日,小夥伴們都拉着自家的騾子到地裏讓它們吃草,來回的路上都騎在騾子的背上神氣地打着口哨,只有我手裏拉着繮繩跟着走,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有時,我牽着它到有好草的地方讓它吃,不時用手撓它的癢處,有了這樣的交流,就大着膽子騎它。它並沒有反抗,但騎在它身上的我卻時時膽顫心驚,一手抓緊繮繩,另一隻手揪住它的鬃毛,身子都不敢直,是一種時刻小心謹慎的難受。看着別的小朋友把繮繩繞在騾子的脖子上任它走,有時還故意叉起腰,像電影《紅牡丹》裏的主人公一樣跳下躍上,甚至站立在騾子背上,做幾個更驚險的動作,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

有一年夏天,林場收購松果,上山摘回來,秤完後給現錢。我心癢難耐,也想上山摘松果換些錢。但父親那天不在,你壯着膽子給它戴了籠頭,披上口袋,領上弟弟和妹妹就上了山。妹妹小,夠不着松果,她的任務就是牽着繮繩放騾子。我和弟弟摘了兩半口袋,就匆匆地收工。主要原因是怕它不給馱,下坡時口袋往前催,我又沒有經驗,又不敢把口袋與它綁牢,只是把口袋一邊用繩捆住,再大老遠繞過騾子的後股,慢慢把繩子拿起來,捆住口袋的另一邊,這樣下坡時口袋就不會掉下來。那天它真是給足了我們面子,路上它背上的口袋歪了,我可以小心地扶正;繩子鬆了,可以慢慢綰緊。若在平時,只要它覺得背上有點擱或不舒服,早就撂挑子了。後來,父親知道我們那天上山的事,直說我們真膽大,萬一那騾子耍起了脾氣,就我們當年的體力,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些松果揹回家的。

有一年夏天的中午,父親在場面上曬豌豆,準備讓它碾場,就讓我到圈裏拉騾子。可那天它任性的脾氣又沒緣由地發作,見我到圈門口,它就把頭掉開。我抓來一把嫩草給它,可它更鄙視我這小聰明,眼睛都不擡一下。和他磨了好長時間的洋功,它卻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我來了氣,拿起樹枝抽它。這下可好,它見我揮起樹枝,就後蹄騰空踢起老高,把圈裏的騾糞揚得四處亂飛。我以失敗告終。過了一會兒,父親去拉它,它也不理。我只能和父親用連枷在赤日炎炎的中午打完了豌豆。父親說,這騾子性子倔,和它來硬的橫的更不行,只有它毛順了才聽你的話。如果你教訓它一次,以後好幾天它都和你鬧情緒,並且,它會記仇,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報復你的。

就在那年秋天,我隨父親趕着騾子到臨縣一個村子用蠶豆換蘋果。那村裏的一位大伯見我家的騾子膘肥體壯的樣子就羨慕,提出用他家一隻小騾駒來換。這突然的`決定讓我們心中真不捨。我拿起地的葵花餅餵它,給它撓脖子,它很溫順地用身子靠我,是還想吃的意思,我就再餵它。父親告訴那位大伯,這騾子長得好看,但是一手貨,你得和他處一段時間有了感情,它才聽你的。那位大伯是經常搗騰騾馬的老手,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不聽話咱可以換掉它!經過討價還價,他貼了我們多少錢我忘了,只記得遵照換騾馬不換籠頭的原則,各自抹下自家騾子的籠頭,再戴到自家換來的騾子頭上。偌大的籠頭戴在瘦小的騾子頭上顯得空落落的,我的心更空。

可是沒過多久,聽人說,那位自侍驍勇的大伯太性急,以他一慣的性格對待換回的那隻騾子,動輒就鞭抽棒打,而那本來有幾分高貴和倔性子的騾子竟然真記起了仇,一次在雙方的對峙中把那位大伯的脾踢壞,在醫院採取了摘除術。我們一家聽到這個消息很是不安,父親一直唉聲嘆氣,好幾天說話有氣無力。父親覺得我們有愧,要是當初不換騾子,哪會出現這樣的後果。

接下來的消息更讓人唏噓:那位大伯的本家人用繩子套住騾子的四隻蹄,把它拴在電杆上,幾個人同時用棍棒發泄他們的仇恨,直打得每個人精疲力盡。而那可憐的騾子受盡了磨難,籠頭鍥進了頭上的皮肉裏,渾身沒有一處好的地方。並且,它很快被送入屠宰場,性子剛烈的它就這樣悽慘地走上了悲慘的結局。父親掉淚了,聽到那與他朝夕相處了十多年的騾子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他的心情好長時間都陰鬱着,情緒十分低落。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看到街頭有騾馬,就不由地想起我家那隻騾子。性格決定命運,它就像一個人的故事,雖然結局悲衷,但性格剛烈,所以,故事倒也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