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之種種的散文

 【一】寇種

種之種種的散文

寇種,是我們膠東一代的土話,意爲厲害,尤指女性。

但“寇種”這個詞兒,用在我身上那會兒,是發生在我還不會走路的年代,那時我沒記事兒,是後來聽我母親講的。

一天,母親帶着我去後園薅玉米苗,就是把多餘的玉米苗兒拔除,使其有一定的間距,以保證植株有足夠的空間採光透氣和擁有茁壯成長的養份。總之,爲玉米結個大棒子打基礎。

母親把我放在地頭的蒲團上,便去幹活了。

我大概只是玩耍了一會兒,抓抓過眼的蝴蝶,撲撲過路的螞蚱,吃吃腳邊的泥巴。但除了吃泥巴之外,其它也不過是嘴上功夫,唔嚕哇啦地虛張聲勢一番罷了。因爲那時的腿還嫩,只是個擺設,走不了路。

時間一久,我便膩歪了,而且,頭頂太陽越來越曬,我的只穿了一件肚兜的肉身子感到燥熱難耐。我一定是叫我母親了,可我母親聽不見,她在幹活。她聽見了,也不會理我。我母親和我一樣,噢,不,是我和我母親一樣,都是一根筋的人。幹活的時候,眼心中只有活。其它,一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不見迴應,我便自己行動了。不會走,但我會爬。我離開蒲團,飛快地向前爬去。不單是爬,碰到玉米苗兒,我就學母親的樣子順手薅出來,我爲找到一種新的玩樂方式而興奮而昂揚。而且,我一定認爲我是在幫母親的忙----我從小就希望幫上母親的忙,就知道取悅我母親。

我薅得很努力,很歡快,很快。一會兒功夫就追上了母親。我去拉她的後衣襟兒,讓她看我的成績,我在等她喜出望外之後的誇讚。

可是,我母親回過身,看到那些躺在地上有些蔫了的玉米苗兒,臉卻一下子皺了,一下子帶了哭腔。她肚子痛似地“嗯哼”着轉了一個圓圈,突然抓起我,“嗵嗵嗵”走出地頭,一下把我摜回到蒲團上。

“沒想到,這一下,竟把你的腿摔壞了。”母親說,“我沒覺得用勁呀......可能是孩兒太小了,可能是腿太嫩了,也可能是我氣極了,感覺不到使了勁......”唉----母親講述時的恐懼還在,還在弱弱地自我開脫。

我忙去按自己的兩條腿,哪條?哪條?

我母親警覺地說:“什麼哪條,不過是脫了臼,當時就讓侯婆子給拿上了。”

“看你嚎哭不止,我當時嚇壞了,以爲真把你的腿弄斷了。你爹一邊罵着我,一邊抱起你就往前夼村的侯婆子家跑,我在後邊一溜小跑跟着,一聲不敢吭,直到侯老婆子給你推捏了一陣,說沒事了,我的心才放下。”

“你可真是個寇種!”母親恨恨地說,“拖着一條腿,還噢嚎着撲上來打我。你想想,你打小、你那麼小,就那麼‘寇’......你想你該有多‘寇’就行了。”

我母親笑着,卻擡手擦起了眼睛。

【二】笨種

我說過,我一直想取悅母親,一直想得到母親的肯定和誇獎,哪怕沒有語言,只是讚許的一瞥也是好的。雖然,我知道我母親不喜歡我,嫌我笨,嫌我醜,嫌我不像俊俏靈巧的姐姐能時常給她贏來鄰里的讚譽,給她掙些面子。但我卻非常執著、堅持,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

有一次,應該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吧,總之,是春末夏初,我們家請了人換屋頂。屋頂是草坯的,風吹雨淋,兩年就糟爛了、塌陷了,就得換新的。

換屋頂,大人叫“倒褂”。

“倒褂”是個技術活兒,母親專門請了村裏的泥瓦匠疤眼陳。別看疤眼陳是個疤拉眼,但手上的活計好,每到春季“倒褂”,他就成了村裏的香餑餑,不提前預約,你家的屋頂就得等到下年。

這個時候,那個背地裏被我們喊作“疤眼陳”的泥瓦匠,就成了我們家的上賓。尤其是我母親,“叔”長、“叔”短的“叔”不離口。我父親、我小叔這樣在村裏數得上的漢子,卻只配給他和和泥、搬搬梯、遞遞拿拿,打個下手。

疤眼陳有個嗜好,愛吃蘿蔔絲小豆腐,新出鍋的,白嫩嫩、鮮潤潤地盛上一海碗,碗頂加點兒芝麻醬,一口氣能進兩三碗。之後,才哈出一口氣兒,撫撫有了底的肚子,這纔去挾別的菜吃,也會端起早已滿上的酒杯,一仰頭,“啁”了。

一大早,我母親就連吆喝帶罵地把我們一干人從睡夢中“攉捋”起,分配給我的任務就是:擦蘿蔔絲。並指着我們家最大的那隻黑陶盆說,要擦滿。

我是個幹活不惜力氣的人,所以,我經常被我母親罵寇種、犟種、拗種,卻從來沒被罵過我懶種。

面對一筐蘿蔔和那隻我坐進去就可洗澡的大盆,我不憂反喜----我完全有把握把這大盆裝滿、滿得超出母親的期待。就是說,我這次完全有把握能取悅母親了。

拿只小方凳,穩穩坐下,我開始對着大盆擦蘿蔔絲兒。

蘿蔔很大,我的手很小,擦起來很吃力。擦一會兒,手腕就痠麻地拿不住蘿蔔了。但,蘿蔔也就擦得意氣昂揚、鏗鏗鏘鏘。

盆裏的蘿蔔絲一層層上漲,我還不停地用手壓壓。既然心裏鐵定要取悅母親,就來不得半點馬虎。

就這樣,我保質保量還提前完成了任務。那時候沒有鐘錶,但母親回家做飯的時候就是鐘錶,在後園幫工的母親還沒回來。

我穩操勝券地起身直直腰,擦擦汗。可是,我卻起了一個凡有點腦子的人都匪夷所思的蠢念頭:既然母親沒回來,我就端着蘿蔔絲讓母親看看夠不夠?其實更真實的念頭是,儘快讓母親看到我的業績,儘快聽到母親欣喜後的那聲讚揚——我實在等得太久了太焦急了!

我端起冒尖的一大盆蘿蔔絲,弓着腰往後園走。成功地走出堂門,邁出院子,轉出衚衕,拐過屋山,我看見我母親了,我喊了一聲:“娘,你看......”話音兒未落,大盆就“啪”地一聲落在地上了。

盆是當地土窯燒的那種黑粗陶,桃酥似地沒有筋骨,落地都不帶響兒,是母親用小半袋子面和小販子換來的。“啪”,是我的心落地的聲音。

那次,母親卻沒有打我。總是因爲有外人在,尤其礙於上賓“疤眼陳”的面子。母親只是走過來,看了眼一地的蘿蔔絲,又看了眼呆若木雞的我,冷蔑地扔下一句:笨種!

 【三】拗種

我母親那一輩的人上學識字的不多,但對上學識字分外重視。暑假後入學的'前幾天,就開始歸攏家裏玩瘋了的野妮子、混小子們,把他們從山上、河裏、莊稼地裏捉回來,按到褲檔下,強行給他們理髮、洗澡、修手理腳,試圖把他們橫生旁逸的刺刺棱棱修剪掉,好送給老師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學生。

那天,我就是這樣被我母親拉到柿樹底下的,她說我的頭髮像“三點水”,難看死了,要給我理掉。

“三點水”是個什麼髮式?到現在我也不清楚。

我母親有一怪癖:極愛頭髮,又極嫌頭髮。愛所有長在頭上的頭髮,嫌所有落下來的頭髮。愛就無須說了,哪個女人不愛自己的頭髮?

單說嫌。凡是落下來的頭髮,我母親都有一種從骨子透出來的嫌惡。每次梳完頭,她都要像法醫出現場一樣滿臉警惕、全神貫注地收拾梳上、篦上、炕上、地上、肩上、袖上的頭髮,確認所有落下的頭髮都被她收集在手上了,她才能繼續做別的事情。

我們家女孩七個,早上起牀後最壯觀的功課就是梳頭。炕前站着梳的、窗臺盤着理的、門坎坐着扎的、滿院子走着編的......這個時候,我母親晨罵的內容,就是我們飄落得到處都是的頭髮了。

收集起來的頭髮,母親都把它們纏成一個個小疙瘩,掖在院牆的窟窿裏。掖得滿牆都是。細心的人去我家,就能發現我們院牆獨特的“發”景。不過,那些頭髮倒有個好的去處,村裏來了貨郎,就拿去“頭髮換針”了。

我母親最恐懼的是吃物裏發現頭髮,如果飯菜裏發現了頭髮,她這一頓飯也就不用吃了。

讓人不解的是,極嫌頭髮的我的母親,卻願意給鄰里理髮,無論是老女人、大女人,還是小女孩,隨叫隨應,隨應隨到。但剪髮的場所絕不能設在我家,得去衚衕口的大柿樹底下----那裏開闊,便於打掃。

雖然母親是個鄰里公認的“理髮師”,但我對把頭髮交給母親,沒一點信心。

因爲我知道,我母親是個怎樣的實用主義者,是一個怎樣凡事只講實用、不管其它的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比如,給我們縫棉襖,她首先想的一定不是穿的人怎樣合身、如何好看。而是想着棉襖的主人正長個兒,一定要縫得夠肥夠大、一定上包頭下包腚,如此,才能在明年或後年裝下那個長大了的身子。所以,我的新棉襖除了難看一個特徵,再有就是大。鞋子也是,點燈熬油的做雙鞋子不容易,不穿個新一年、舊二年怎能合算?所以,我的新鞋子從來都是比腳大一碼,留着空檔等腳長大填充。不跟腳咋辦?好辦,拿團棉花塞上。

所以,我很怕我母親剪髮也奉行這樣的實用主義----好不容易剪一次發,乾脆剪短一點。她知道我是女孩,自然不會給我剪成男孩的板寸光頭,但萬一剪成“木碗”也要命呀。

“娘,別鉸短。”見母親要開剪,我忽然恐懼地雙手護頭。

“知道。”

聽見剪響,仍不放心,又叮囑:“娘,別鉸短。”

“知道啦!”娘不耐煩。

見頭髮縷縷往下落,心下惴惴,拿手摸摸,語氣軟得像懇求:“娘,別鉸短,別鉸成‘木碗’。”

“看剪着手......”娘生氣了,用力打掉我的手。

一旁的愣種奶奶笑了,說:“哎喲喲,曼兒知道俊了哎!”

小嬸也附合:哎,就是的。小曼天生愛俊,就是和小小子不一樣。我家健,前天我給他鉸了個“狗啃”,他摸摸,照也不照地跑出門玩了,呵呵呵......

我不聽女人們說什麼,我就愛俊!而且,這可是開學的第一天亮相,我必須好看,我必須俊。

我的格格夏衫兒早就縫好了,闆闆正正地疊在衣櫃的最上方。毛藍褲子有些褪色,但沒有補丁,和粉色格格上衣應是很搭的。涼鞋有些破,兩隻都有斷帶,但前天父親拿去爐匠鋪用火鉗粘好了。用火鉗粘就是和母親用煤鉤子粘的不一樣,不細瞧,一點兒也看不出是粘過的。

父親也愛俊。而且,父親懂我。

一個夏天,我的頭髮長長了好大一截,但還是扎不成辮子。想留兩條可以搭在胸前、可以用手指絞着把玩的長辮子一直是我的心願,可這意願並不是那麼容易實現。明天就要入學了,頭髮卻不長不短很難看,只能先剪短一些,之後再慢慢留。總之,入學的第一天,我一定要漂漂亮亮出現在老師和同學面前。

正想心事呢,母親說剪完了,我迅即搶過鏡子一照。我想,我想,幾乎在我的頭像進入鏡子的那一瞬間,我手中的那面菱花鏡就飛出去了,飛向了大柿子樹......

果然是個“木碗”!果然是一隻可笑的“木碗”扣在我又圓又胖的臉上,不僅難看,還滑稽。

所以,我只能把又難看又滑稽的我,連同那面無辜的菱花鏡一齊摔向大柿子樹。

鏡子粉碎,我也歪歪斜斜的靠在了樹上,衆人皆驚。

我也驚住了----我闖禍了,那面鏡子是我母親的陪嫁,跟了母親十幾年,是母親天天擦試天天摩挲的愛物。這個禍,可闖大發了......

我爬起身來奪路而逃,身上卻早捱了我母親好幾條帚。幸虧,那天有姥爺在,姥爺從王臺村來女兒家串門,正巧碰上了這場“母女大戰”。

因爲有姥爺奮力攔擋着他發了瘋的女兒,我才得以奔逃進家。企圖關門,卻未果,我猛獅一樣的母親已呼嘯而至。我慌不擇路,逃進豬圈。

那天的景象,我至今想起都覺生動,生動得想笑又想哭----想笑着哭。

那天,我們仨,我母親,我,我們家的殼羅豬,就在豬圈裏轉開了圈。氣極又疼極的我的母親,舉着條帚歇斯底里地追罵着,我護着我的“木碗”頭、恐懼又氣急敗壞地躲閃着,那隻糊里糊塗捲進來的殼羅豬,不知就裏地夾在我倆兒中間亂跑。豬圈像個舞臺,我們仨就像演員,正在上演一場精彩絕倫的追逃大戲。對了,還有我姥爺呢!站在圈牆外的我姥爺像個導演,舞動着兩手,一會兒說,二曼,跑,快跑。一會說,二曼,告饒,快告饒。

快跑?圈牆這麼高,我往哪跑?告饒?從小到大,我還沒告過饒呢,我所有挨的揍,都是因爲不會告饒而挨的。現在讓我告饒,我,告不出!

跑不了,不告饒,那只有捱揍的份了。我想起那面鏡子,那鏡子是母親的心愛之物,更是我們姐妹們的心愛之物,我們每天要用它照模樣的頻率不知要比我母親高多少倍呢。可是,它卻命喪我手,不,是我的壞脾氣......我也心疼死了......爲了那面鏡子我也不逃了,我要替那倒楣的、無辜的菱花鏡挨這頓揍。

我站住了,看着母親。我母親看我突然站住,怔了一下,接着條帚疙瘩如急風暴雨般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脖子上、手背上,火辣辣地熱、火剌剌地疼。之後,紅槓子就一道道起來了。可是,我的首當其衝的“木碗”卻沒有飛揚起來,卻巋然不動----它實在是太短了。

我咬脣攥拳,不哭,不叫,不討饒。

我越是這樣,我母親越是氣惱,越是痛下狠手打我。暴風驟雨一陣緊似一陣......

我不哭,姥爺卻快哭了,他跺着腳,叫着我母親的小名大罵:“你個拗種!她小,她是個孩子,她不懂事,她拗!你這麼大個人了,你也不懂事,也拗嗎?你打吧,打死她吧,我不管了,我走,反正她是你養的,你打死她也沒人疼......個拗種!個拗種!一窩子拗種......”姥爺真的走了。

母親停了手。臉煞白煞白地喘着粗氣。之後,蹲下身,嚶嚶地啜泣起來……

我麻木地站着,一動不動。突然想到明天上學的事,用手去摸頭頂,遂一腚坐下,一聲嚎啕,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