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味有毒散文

舊味有毒散文

躺在牀上看書的時候,從窗縫中擠進來一絲氣流,冷的,還混合着一種味道。我被那一股氣味吸引,放下手中的書,然後走向窗前。

窗外雪紛紛,落滿了窗口對着的路,一片白茫茫。我在窗內聽雪花落地的聲音,沙沙,沙沙,輕妙,悠然,舒緩。我打開窗,雪的味道從打開的窗口灌進來,清新,清冽。我感覺不到冷,伸長脖子,貪婪地呼吸這股味道。偶而有一朵兩朵的雪花飄進來,落在窗臺上,落在我臉上手上,沁涼之氣自心底溢出。

窗臺上的雪越積越厚。有幾隻麻雀飛過來,落在積雪上,踩出一行淺淺的腳印,錯落有致。麻雀抖抖身體上的羽毛,轉動腦袋,左右顧盼着。我看着窗外空地上的雪,恍惚中,窗外雪地上出現一個大大的籮筐,用一根木棍支着,下面撒一把糧食或穀子,木棍上拴一根麻繩。雪飄飄灑灑地落,一會兒工夫,麻繩的影子就看不到了。籮筐的西邊,或者東邊,也或者南邊,藏着一個人,時不時對我做着鬼臉。那就是你,我的表哥,我姑母的兒子。

小時候的冬天常常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這個時候,姑母就會讓你來接我和祖母去你家住上一段時間

你的年齡和我母親一般大。我六歲時,你剛結婚,英俊的臉上有一雙愛笑的大眼睛。你叫我老妹,總是把我半抱半抗地放在你的肩頭。

去你家的路,是一條坑坑窪窪落滿了雪的土路,很窄,只能通過一輛驢車。路的兩邊是大片的白楊樹,樹枝上掛着晶瑩的雪。喜鵲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驚得樹上的雪簌簌簌地往下落。我和祖母圍坐在棉被裏,脖子裏不時被落下來的雪花涼到,激靈靈一個哆嗦。驢車在那條窄窄的雪路上顛簸,壓出兩行車轍,發出咯吱吱的聲音。我如小雀兒一樣,從被子裏露出小腦袋,左顧右盼着。太陽照在積雪上,發出明晃晃的光,耀得眼睛都睜不開。你趕着驢車,時不時轉頭對我做鬼臉逗我笑。

你家的院子很大,土夯的牆體很高很結實。後來才知道,姑母29歲守寡,那個時候你還小,家裏沒有管用的男丁。這個很高很結實的牆,它的用途只是爲了防賊。

到你家的時候,你一手“抗”起我,一手從毛驢車上拿下我和祖母簡單的行李。我爬在你的肩頭,看“三寸金蓮”的祖母邁着蓮花小步,小心翼翼地跟着你走進屋子,我會咯咯咯地笑。你騰出一隻手捏我的'鼻子,說,淘丫頭,不許笑外祖母。

屋子裏燃着生鐵火爐,很暖和。你將我放在熱炕上,給我圍上棉被,拍拍我的頭說,老妹,外面冷,乖乖坐着,不許下來,哥去給你燒土豆。然後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小時不到,土豆燒熟的香味兒就從屋外飄進屋內,還夾雜着大豆燒熟的香味兒。我再也坐不住了,哧溜一聲從炕上爬下來,跑到你燒土豆和大豆的炕洞前。你拿着鐵杴,一下一下地從炕洞裏往外運摻和着大豆土豆的灰。灰是燒炕時填進去的麥草燒成的,味兒很好聞。

我和你並排蹲在炕洞前,你從灰裏撿着土豆大豆,我在你旁邊邊剝皮邊吃從灰裏扒出來的土豆,燙得一會兒用嘴吹吹左手,一會兒用嘴吹吹右手。你看着我,呵呵呵地笑,時不時還在我臉上抹一下。灰裏的土豆大豆被你撿的差不多時,我和你的大手和小手都黑乎乎的了。新進門的表嫂看到,嗔着眼罵你:看你,把咱家丫頭都吃成花貓了,有你這樣當哥的嗎?然後抱起我,重新將我放到熱烘烘的土炕上。

你被一場病奪去了生命,那年,你58歲。送你走的前一天,飛飛揚揚的雪,落滿了你家的大院子。我去送你,眼裏沒有淚。你的靈柩停放在你家大門對着的那間上屋裏。我坐在你的靈柩前與你說話。我說,哥,你燒出的土豆味,你烤出的麻雀肉,還有你做出的飯菜味,有毒。這麼多年來,每到冬天落雪的時候,你總會給我電話,你說,老妹,城裏沒有土炕,有空就過來,我給你燒土豆,烤麻雀肉吃。我聽到,不管落不落雪,不管多忙,都會找一個休息日,迫不及待地來。你看,我來了,你就這樣急匆匆地走了。你走了,我那被你寵壞了的味蕾,再也找不到解毒的良方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你家土屋裏小時候常坐的臨窗的那個位置上,看着雪花在燈光的照射下,一朵一朵地落在院子裏,仿若你就在窗外。

我乘你不注意,跑到大門外的南牆邊玩雪,兩隻小手凍得通紅通紅的,也不願意回屋裏去。你找到我,抓起我凍紅的小手,放在你的嘴邊呵氣爲我取暖,並擡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樣子。我抱住你的手嘻嘻嘻地笑,你的手輕輕落在我頭上,揉揉我稀疏的頭髮,抱起我,把我放在土炕上,然後把手放在脣邊,做出一個“噓”的手勢走出門。我知道,你是去扣麻雀了。

我跪在臨窗的土炕上,隔着窗玻璃往外看。你利落地在雪地上支起籮筐,拴好麻繩,撒好穀子或糧食,然後我就看不到你了。

你家的門前站着一排排筆直的白楊樹,樹杈中築有好多喜鵲窩,時不時會竄出一兩隻喜鵲,喳喳喳地叫,吵得在楊樹上棲身的麻雀,此起彼落地應和。冬天的麻雀缺少食物,兩隻圓溜溜地小眼睛緊緊盯着院內的動靜,隨時會飛下來,和雞柵欄裏的雞搶食雞糧,在小貓小狗的食盒裏爭一兩粒米飯或幹饃的碎渣。大多時候,它們會落在窗臺上,抖動小翅膀或斜伸小腿腳曬太陽,很愜意的樣子。落雪的時候,院裏沒有可供它們爭搶的食物。你抓住這一機會,佈下“天羅地網”等麻雀入“甕”。

功夫不大,幾隻膽兒大點的麻雀飛落在雪地上左右顧盼,觀察搶食那幾顆糧食的危險係數。

蹦蹦跳跳的小麻雀怎麼會知道安靜躺着的那幾粒糧食或穀子,是將它們變爲人們口中美味的誘餌呢?或許,在飢餓面前,所有的生靈都禁不住食物的誘惑,更何況,還是在那個缺衣少糧的年代。等一大羣麻雀大着膽子鑽進你精心設置的“羅網”裏,你急速地拉動麻繩,除機靈點或靠籮筐邊的幾隻麻雀僥倖逃脫外,無一例外被你放進了生鐵火爐裏。

圍着香噴噴的火爐,看着烤得黃橙橙的麻雀拿在你手裏,我眼裏掩飾不住的貪婪,裝進你清亮的眼裏。這一裝,就裝了近四十年。

地上的生鐵火爐裏跳動着或高或低的火焰,我知道,這個火爐裏再也不會有烤好的麻雀肉等我吃。

你生病的那段時間,我去看你。你跪在醫院雪白的牀單上,用枕頭抵着胃,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胃癌晚期是醫生給你下的最後一道通牒。表嫂不甘心你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堅決要求爲你做手術。你扭不過,默認了表嫂的決定。其實你早就知道,手術只能讓你的生命維持最多兩個月的時間,可是你還是不想讓表嫂和愛你的親人心中留有遺憾。

看到我來,你從痛苦的臉上努力擠出一點笑,對我說,老妹別哭,你哥命大着呢,不會有大礙的。

怎麼會沒有大礙呢!做過手術的兩個月後,你走了。帶着你獨有的味道,帶着你留給我的獨有的暖味,走了。

那年的雪花,那年雪的味道,開在我走過的年輪上。嘗過人間百味,忘不了的,惟沾惹了毒的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