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物喻人的散文四篇

【山中的老杏樹】

借物喻人的散文四篇

杏子成熟時,正趕上農村收麥。麥收過後的一天,我才一抽一空扛着木棍,棍上挑着籃,上了南山。

半路碰上鄰居二嬸兒。二嬸兒見我也去採杏,忙告訴我:“我都找遍了,只有山樑南面第二個山溝裏那棵樹上還有杏兒,只是杏子又青又小,還不好吃!”說完,二嬸便走下山去。

我登上山樑,老遠就看到了那棵樹。它是那條山溝裏僅有的一棵杏樹。走近了才望見樹上綠綠的葉子中顆顆半紅不綠的杏子,成串成串地擠滿枝頭。隨着一陣微風,杏樹抖動起枝葉,像是在和我打招呼。

這是一棵老杏樹,它長在溝底缺土少水的岩石旁,樹幹又高又曲又粗,疤痕累累,顯然它已歷盡滄桑。我把木棍兒插在腰間攀到樹上。坐在粗一大的樹杈上,我看得更清楚了:枝條上,每個葉窩兒都掛着一個圓溜溜的杏子。大多杏子又都長着“陰陽臉”——一面綠中透黃,一面黃 裏帶紅;個頭兒也不小,個個兒都像個小蘋兒。望着這綠葉間壓串枝的杏子,我比喻不出它們像珍珠、像寶石,還是像翡翠、像瑪瑙。捏開一個一看,哎呀,金色的果肉浸滿果汁,放到嘴裏,酸溜溜,甜滋滋, 沁人心脾。

一擡頭,無意中發現兩個樹杈之間卡着一塊石頭。哦!我全明白了:二嬸兒說這杏子又青又小不好吃,是因爲樹太高,她看不見結在上面的杏子,只摘些下面小的。她不會上樹,夠不着,用石頭又砸不下來。顯然,她着實冤枉了這棵老杏樹。

望着滿樹伸手可及的果實,再俯視一下這棵飽經風霜的老杏樹,一種敬慕之情油然而生。老杏樹啊老杏樹,你不怕寂寞,不畏艱難困苦, 獨自紮根於這深山岩石之中,老而不衰。一年又一年,你爲人們結下多少杏子?可你對人卻無半點所求。當你受了委屈或遇到冷眼、非禮時,腳跟仍是那樣堅定,胸懷仍是那樣坦蕩、無私。多麼可敬的老杏樹啊!我輕輕地取下石塊,一抽一出腰間的木棍兒,可怎麼也不肯打下去,唯恐因打杏兒而折損老樹的枝葉,傷害它的身心。於是,我下了樹,挎上籃兒,再爬上樹,坐在老杏樹的懷抱中,盡情地摘着杏子,盡情地享受着它奉獻的果實。

【茶花賦】

久在異國他鄉,有時難免要懷念祖國的。懷念極了,我也曾想:要能畫一幅畫兒,畫出祖國的面貌特色,時刻掛在眼前,有多好。我把這心思去跟一位擅長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畫。她說:“這可是個難題,畫什麼呢?畫點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說,顏色也難調。你就是調盡五顏六色,又怎麼畫得出祖國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擱下這樁心思。

今年二月,我從海外回來,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論季節,北方也許正是攪天風雪,水瘦山寒,雲南的春天卻腳步兒勤,來得快,到處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動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處數着西山華庭寺。不到寺門,遠遠就聞見一股細細的清香,直滲進人的心肺。這是梅花,有紅梅、白梅、綠梅,還有硃砂梅,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樹詩。白玉蘭花略微有點兒殘,嬌黃的迎春卻正當時,那一片春一色啊,比起滇池的水來不知還要深多少倍。

究其實這還不是最深的春一色。且請看那一樹,齊着華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綠的樹葉中間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樣紅豔,每朵花都像一一團一燒得正旺的火焰。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見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這句詩的妙處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時候。我遊過華庭寺,又冒着星星點點細雨遊了一次黑龍潭,這都是看茶花的名勝地方。原以爲茶花一定很少見,不想在遊歷當中,時時望見竹籬茅屋旁邊會閃出一枝猩紅的花來。聽朋友說:“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戶戶都養茶花。花期一到,各樣品種的花兒爭奇鬥豔,那才美呢。”

我不覺對着茶花沉吟起來。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勞動創造的。是誰白天黑夜,積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澆着花,像撫育自己兒女一樣撫育着花秧,終於培養出這樣絕色的好花?應該感謝那爲我們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這樣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邊上會到他。翠湖的茶花多,開得也好,紅彤彤的.一大片,簡直就是那一段彩雲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領我穿着茶花走,指點着告訴我這叫大瑪瑙,那叫雪獅子;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後來他攀着一棵茶樹的小乾枝說:“這叫童子面,花期遲,剛打骨朵,開起來顏色深紅,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問:“古語說:看花容易栽花難——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難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難,也不容易。茶花這東西有點特性,水壤氣候,事事都得細心。又怕風,又怕曬,最喜歡半陰半陽。頂討厭的是蟲子。有一種鑽心蟲,鑽進一條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問道:“一棵茶花活不長吧?”

普之仁說:“活的可長啦。華庭寺有棵松子鱗,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開花,能開一千多朵。”

我不覺噢了一聲:想不到華庭寺見的那棵茶花來歷這樣大。

普之仁誤會我的意思,趕緊說:“你不信麼?大理地面還有一棵更老的呢,聽老人講,上千年了,開起花來,滿樹數不清數,都叫萬朵茶。樹幹子那樣粗,幾個人都摟不過來。”說着他伸出兩臂,做個摟一抱的姿勢。

我熱切地望着他的手,那雙手滿是繭子,沾着新鮮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臉,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皺紋,不必多問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個曾經憂患的中年人。如果他離開你,走進人叢裏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尋到他——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勞動者。然而正是這樣的人,整月整年,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美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正在這時,恰巧有一羣小孩也來看茶花,一個個仰着鮮紅的小一臉,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個不休。

我說:“童子麪茶花開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時省悟過來,笑着說:“真的呢,再沒有比這種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個念頭忽然跳進我的腦子,我得到一幅畫的構思。如果用最濃最豔的硃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麪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徵着祖國的面貌?我把這個簡單的構思記下來,寄給遠在國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許她肯再斟酌一番,爲我畫一幅畫兒吧。

【白楊禮讚】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是土,未開墾的荒地,幾十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鍊的語言的精華。黃與綠主宰着,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宛若並肩的遠山的連峯提醒了你,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這時你涌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可不是,單調,有一點兒吧?

然而剎那間,要是你猛擡眼看見了前面遠遠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是不平凡的一種樹!

那是力爭上游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它的幹通常是丈把高,像加過人工似的,一丈以內,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緊緊一靠攏,也像加過人工似的,成爲一束,絕不旁逸斜出。它的寬大的葉子也是片片向上,幾乎沒有斜生的,更不用說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銀色的暈圈,微微泛出淡青色。這是雖在北方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着倔強挺一立的一種樹。哪怕只有碗那樣粗細,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兩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着西北風。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

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一然一挺一立這麼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就只覺得它只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徵了北方的農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想到,在敵後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一然一挺一立的守衛他們家鄉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一團一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徵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決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歷史的那種精神和意志?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的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折磨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爲它不但象徵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徵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衆,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楠木,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吧,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行道樹】

每天,每天,我都看見他們,他們是已經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適於生根的土地上。

有一天,一個炎熱而憂鬱的下午,我沿着人行道走着,在穿梭的人羣中,聽自己寂寞的足音。忽然,我又看到他們,忽然,我發現,在樹的世界裏,也有那樣完整的語言。

我安靜地站住,試着去了解他們所說的一則故事

我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裏。

許多朋友都說我們是不該站在這裏的,其實這一點,我們知道得比誰還都清楚。我們的家在山上,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裏。而我們居然站在這兒,站在這雙線道的馬路邊,這無疑是一種墮一落。我們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涼涼的雲。而我們呢?我們唯一的裝飾,正如你所見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煙。

是的,我們的命運被安排定了,在這個充滿車輛與煙囪的工業城裏,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你們儘可以節省下你們的同情心,因爲,這種命運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的——否則我們不必在春天勤生綠葉,不必在夏日獻出濃蔭。神聖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度給予我們。

當夜來的時候,整個城市裏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紅燈綠酒。而我們在寂靜裏,我們在黑暗裏,我們在不被瞭解的孤獨裏。但我們苦熬着把牙齦咬得痠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們就站成一列致敬——無論如何,我們這城市總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陽!如果別人都不迎接,我們就負責把光明迎來。

這時,或許有一個早起的孩子走過來,貪婪地呼吸着鮮潔的空氣,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時刻了。是的,或許所有的人早已習慣於污濁了,但我們仍然固執地製造着不被珍惜的清新。

落雨的時分也許是我們最快樂的,雨水爲我們帶來故人的消息,在想象中又將我們帶回那無憂的故林。我們就在雨裏哭泣着,我們一直深愛着那裏的生活——雖然我們放棄了它。

立在城市的飛塵裏,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

故事說完了,四下寂然。一則既沒有情節也沒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聽到他們深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動了他們自己。然後,我又聽到另一聲更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荷葉 母親】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着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面。梗上只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天還是菡(hàn )萏(dàn)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着。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着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攲(qī)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着,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下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面……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面,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動——

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廕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