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的抉擇散文

早春的風在塞北的平原上寂寥地吹着,攜着幾分慵懶,將鋪天蓋地的溫暖悄悄融進山水草木的酣夢,在無聲無息間化解了冰凍三尺的嚴寒。似乎只是一夜,沉睡着的萬物便欣欣然張開了雙眼,它們如一羣深居在後宮的女子,在得知天子放她們出宮各自尋找幸福後,便嬉鬧着扯下被陽光晾曬了一季的翠色雲裳,匆匆裹在身上,然後擁搡到菱花鏡前,細細地畫娥眉、點絳脣。

太奶奶的抉擇散文

滿園春色關不住,吹面不寒楊柳風,去年今日此門中——當零落的詩句穿越千古浮塵而來,我的心爲何會在明媚的春色裏暗暗生出莫名的惆悵?那個和我相隔了近一個世紀的女子,我該怎樣去走近你、觸摸你、感知你,才能讓我在似水的流年裏心甘情願地放下你,不再懷揣着強烈的猜測和隱隱的恨意去責難你?

請允許我將你出生的那一年定格在1915。這一年,整個世界都處於風雲變幻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到了第二年,兩大集團爲爭奪殖民地使出了渾身解數,而戰爭的主動權尚在同盟國一邊;中國國內,北洋軍閥頭子袁世凱正在策劃復辟帝制,《二十一條》、“尊孔復古”,再到國人激情澎湃的“護國運動”、“新文化運動”……世界很大,你很渺小,那時的你被母親抱在懷裏,聽見鄰家婆婆嘖嘖誇讚“好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卻不懂其意,你只是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有趣。

我要再次感謝塞北的這片土地,雖然它不算十分富饒,而且在歷史的發展變遷中還稍顯滯後,然,正是因爲它的相對閉塞和偏遠才避免了被無數次戰爭炮火摧殘。而你就是在這亂世中天清地遠的一方初長成的張家少女,什麼軍閥混戰,什麼列強鐵蹄,什麼熱血青年,什麼民主科學,你都不懂,你只是喜歡坐在窗下一針一線地繡着閨閣女兒的情思,偶爾擡頭望向後院的花園,看桃花在春風中搖曳着一襲粉嫩的身影。

繡着繡着,怎麼就被針刺破了手呢,一點殷紅,在素色的布面上漸漸洇開,宛若一瓣桃花輕巧地落在你的眼前,你還來不及呼痛,便聽見了家裏丫鬟滿是喜悅的輕喚,“小姐,小姐,那個白家的少爺來下聘禮啦!”是嗎,是嗎,她忽地站起身,膝上的各色繡線便落了一地,“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她心裏的小鹿蹦跳的厲害,臉上也禁不住燒的紅雲燦爛,可她終究沒有邁出裙下的那雙三寸金蓮,而是矜持地坐回到窗前,裝出小家碧玉應有的沉穩姿態來。

“呵呵——”是小丫鬟在抿着嘴偷偷地笑。

她這纔回過神來,再看手中的繡針,分明是拿顛倒了,針尖突兀地向上舉着,竟有幾分駭人。

“小丫頭,一邊去!”她故作憤憤地說道,卻忍不住將嘴角彎成一闋明媚的月牙兒……

寫到這裏,我的心底竟然也是滿滿的春色,彷佛有什麼水一樣柔、蜜一樣甜的東西正在溢出文字,讓我好想停下以後的敘述,細細地去端詳這個坐在窗前的少女,看一看我和她究竟有幾分相似,爲什麼我的靈魂能夠循着家族內的零星傳說執着而來,穿越到她所在的時代?

雖然是媒妁之言,但她還是見過那個白家少爺的,高高的個子,人也生的俊俏,似乎只那麼一眼,他便印在了她的心上,揮之不去。而上天亦是眷顧她的,她沒開口說過什麼,更沒敢期望過什麼,竟有人主動給她和他保媒拉縴——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雙方家長誰都找不出拒絕這門親事的理由。

天底下,還有比她更幸福的女子嗎?她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待到出嫁那一天,她明明哭得梨花帶雨,可是心底卻是欣喜萬分,到他的世界做他的小娘子,她相信自己不會讓他失望。所以,在大紅喜轎擡起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忽地便放下了什麼,變輕鬆了,放下了什麼呢,她說不清,她只是在轎子前行的路上,偷偷掀起紅蓋頭去看轎外的景緻:天空那麼藍,似乎都能藍出一汪水來,陽光那麼媚,似乎都能媚出一罈酒來,偶爾有喜鵲嘰喳叫着飛過來給她報喜,她甚至還聽見路旁婦人和孩子的低語,“這個張家小姐啊,和白家少爺是萬分的般配”……

跨火盆,拜天地,媳婦茶,入洞房,合歡酒,鴛鴦錦,在一路大紅的喜色裏,她完成了由少女到女人的蛻變,從此,她的世界不再是謹遵父命,而是要把身邊這個器宇軒昂的男人深深刻在心裏,他喜歡什麼她就喜歡什麼,他討厭什麼她就討厭什麼,甚至,她要收起閨閣時代羞澀和不安分的目光,將眸子裏的稚嫩沉澱出寧靜和安詳的少奶奶氣質來。

她從不認爲自己失去了什麼,反而認爲有了可以依靠的他,錦瑟的華年纔不過剛剛開始。

他知道她喜歡花兒,便差人將住所的房前屋後都栽種了各色花卉,如此一來,春風的輕柔、夏雨的纏綿、秋葉的靜美、冬雪的飄搖,都化作了奼紫嫣紅的芬芳仙境,氤氳呵護着他和她的愛情。每每她刺繡,只要他在家,他定會悄悄地站在一旁陪伴她——不爲看她布面上的花色,而是要看她螓首低垂的柔媚,還有眼眸沉靜、脣角含笑的溫婉。偶爾,他還會使出小孩子的性子,偷偷上前矇住她的眼,一聲不吭,讓她忐忑,殊不知,她早已熟悉他身上的氣息,包括他那指間淡淡的菸草香味,她只是故作慌亂,讓他得到“捉弄人”之後的小小滿足。

她也怕他衣物換得不及時,會生出病來,便在空閒的時候將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一一備好:該洗的洗,該縫的縫,舊了不禦寒的就拆開做別用,或者乾脆送給下人,然後要買新的料子,新的棉花,細細縫製出更暖更合身的衣服來。而他的鞋子更是要合腳,否則男人怎麼出去走四方呢?所以,她會趁他熟睡,用手細細去量他的腳,多長,多寬,都在心裏記下了,納鞋底、縫鞋面時,那些尺寸便在針線翻飛間清晰浮現。偶爾,她也會給他臉色看,他在外面收賬、收租好多天不回來,一回來卻去公婆房裏敘個沒完——她是孝順的兒媳,她比他還要把公婆放在心上,他去公婆那裏她本不該氣惱,實際上她也沒有真的氣惱,她只是故意要作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讓他看,讓他心存愧疚然後巴巴地過來哄上幾句……

幸福的點滴,她說也說不完,我更是無法將那些久遠的黑白片段一一捕捉到,拼湊成一部華麗細膩的電影,於這個春日的午後,夢幻般地放映。

幾年後,她爲他生下了一個男孩兒,第一次生孩子,她明明痛得要死,可她還是極力忍住不那麼大聲喊叫,因爲她不想讓門外的他那麼擔心——而門外的他,急的團團亂轉,顧不上平日裏儒雅的形象,擂着房門大聲喊道:“你痛就喊出來呀,喊呀!”

當包裹完畢的孩子被抱到他面前時,他竟然連看都沒看一眼,而是飛奔到面色蒼白的她的牀前,握着她的手,淚如雨下,“以後……再也不讓你生了,啊……”

那一刻,她身子痛着、乏着,眼皮似有千斤重,更無法說出一句話來,但她還是微微笑了笑,並且在心底暗暗發誓:我,還要給他生個女兒,讓他兒女雙全!

可是,有誰知道,噩運已在悄悄接近他們,它帶着邪惡的獰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流下了垂涎的口水。

因得了兒子,他愈發感覺肩上的擔子重起來,白家本來人丁不旺,到了他父母這一輩不過就他這一個兒子,而他的妹妹也是自幼體弱,需要人照顧。所以,即使是在1937那樣動盪的年份,他一方面堅持着同東北、華北一些地方的土特產貿易,一方面堅持着對大片土地和大羣騾馬的經營,只爲充實白家的財力,讓一家老少衣食無憂。可是,這正是悲劇的開始。

白家的財富早已讓一些人垂涎不已,甚至不排除有人早已惦記上了美麗的白家少奶奶,總之,這一幫無恥之徒,設下了周密的計劃,在白家少爺去外地收賬歸來的路上,上演了一出卑鄙的大劇:他們中的某一個先是弄傷了自己,然後躺在白家少爺和其夥計必經的路上,而這個跟隨白家少爺的夥計想必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吧,要不然,他爲何會慫恿主人停下馬車歇息,然後“碰巧”遇上受傷的路人?白家少爺心地善良,救助了受傷的路人後難免要資助其一些錢財,卻不料這位路人慷慨大義,拒絕了少爺的錢財,並且擺出了一副“家國天下”的高姿態,勸說白家少爺去資助抗日的隊伍。白家少爺也是熱血男兒,他沒顧得上懷疑這位路人的身份,便在這位路人的引薦下將大筆的錢財捐給了某某抗日隊伍的指揮官……可是,他們仍沒有放過他,在身邊那位夥計的鼓動下,白家少爺捐出錢財後竟然去了當地的一家賭館——夥計說,賭館裏都是不義之財,得後被我們用於正途有何不好?況且,白家少爺如果賺大發了,也正好彌補捐出大筆錢財的賬務空缺,避免遭到白老爺的責難,云云。

是夥計別有用心口若懸河,還是白家少爺年輕氣盛輕信他人,總之這一夜的豪賭,讓白家輸掉了十之八九的產業,只剩下幾間老屋和幾畝薄田。那一天凌晨時分,當白家少爺臉色蒼白腳步踉蹌着回到家中的時候,他竟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一頭栽倒在牀上,昏睡過去。也許吧,他以爲這一切都是夢,夢醒後,他還能尋回白家曾經的風光。

而她則是一連幾天右眼跳的厲害,夜不能寐,如今看到丈夫平安歸來稍稍放心,但一見到丈夫的神色便已預感不妙,所以,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坐在他的身旁,口中輕輕念道,“沒什麼,人回來就好。”話雖這樣說着,她卻已經聽到了外面隱隱的嘈雜聲,也許,事情比她能想象到的還要糟。

天明瞭,當她的公婆敲開房門來責罵他們的不肖兒子時,她還低聲下氣地忍不住替他求情,爹,娘,他一定有難言的苦衷。可是,任憑爹孃怎樣辱罵,躺在牀上的白家少爺卻毫無聲息,待到她顫巍巍地將手伸出去拖拽他時,卻發現,白家少爺已經全身僵硬……她一直以爲他們會白頭偕老,她一直以爲他不會棄她而去,甚至就在凌晨時分,她還能聽見他均勻而有力的呼吸,怎麼就突然撒手人寰了呢?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聽見白家上下哀嚎一片,甚至連懷中的孩子也莫名地哭鬧起來……

那時應該是初冬了吧,窗外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庭院裏的'殘菊瘦成一團團暗黃,而疏梅點點卻在枝頭醞釀着絕世的芳華,只是,當寂寂晚色襲來的時候,還有誰能陪她體味“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靜雅?而從此,她布面上的花團錦簇該怎麼繼續,沒了他的深情凝望,她永遠無法安靜地坐在窗前,將內心的錦瑟繡進似水的流年……爲了孩子,她似乎應該振作起來,哪怕公婆百年後,她也要活出孤兒寡母的堅強,她應該讓他的血脈延續下去,若干年後再重振白家的雄風,令他含笑九泉……

可是,就在他被裝入棺槨的那一刻,她看見一身玄色長袍馬褂的他是那麼孤單寂寞,眉心緊鎖,彷佛對這個塵世戀戀不捨,抑或,還有太多的不甘心不服氣吧,可是又能怎樣,他是斷斷復活不了了,大夫說過他是急火攻心而死。這麼想着,她的淚便決堤而出,她伏在他的棺材上失聲痛哭,卻無奈她和他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一塊木板,更是陰陽兩界永不相逢。

故事寫到這裏並沒有結束,就在白家少爺死後的第三天,白家少奶奶便用一條白綾在自己的房間內懸樑自盡——她沒有給自己再次改嫁的機會,更沒有給自己堅強苟活的理由,她拋下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將無數聲嘆息遠遠拋在了塵世的蜚短流長裏……

是的,她就是我的太奶奶,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張姓女子,而那個暴斃而亡的白家少爺正是我的太爺爺。因爲太奶奶的決絕,我的爺爺從有記憶開始便被寄養在他的姑媽家,受盡了寄人籬下的冷遇。而在這片土地上曾榮耀一時的白氏家族,也從此湮沒於歲月的塵埃裏,任後人猜測它的前生後世。

因了爺爺曾經的苦難,我是那麼不理解太奶奶的抉擇,爲什麼她就不能堅強地活下去呢,是怕白家家道中落後要省吃儉用、艱難度日,還是怕世態炎涼會毀掉她曾經的榮光?可是,就在這個春日的午後,當我的思緒在遼闊的塞北上空飄搖時,突如其來的一滴淚卻讓我透徹了她曾經的決絕——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女子,她本是爲情而生,爲情而死,她的世界很小,只能容得下她愛的那個人。如果有一天,那個人不在了,那麼她就會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當虞姬那把劍橫向自己的脖頸時,當太奶奶將白綾套向自己的脖頸時,其實她們是幸福的,因爲她們是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雖不能同生,但卻要死同穴。

“原諒我,重孫女,我並不是個好母親。”

“原諒我,重孫女,我並不是個能讓你感到自豪的太奶奶。”

淚眼朦朧中,我聽見一個女子幽幽的嘆息。

這個女子一定就是我的太奶奶,雖然我們相隔了近一個世紀,但是我能聽出她的聲音,那麼纖弱,那麼柔美,至今仍定格在她二十二歲的生命裏,不曾老去。

不,太奶奶,你可知,在這個春日的午後,當我的靈魂穿越到了你的時空,無比真實地感知到了你的悲喜愛恨後,我才驀然明白:原來你一直是我的驕傲,在我以前對你隱隱的恨意裏,其實也飽含了我對你的敬重——男女之愛,也是天下大愛,如果連身邊的人都不曾用心、用性命去愛,又何談愛天下蒼生?塵世間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去愛,更有權利去選擇愛的方式,你不是逃避,更不是懦弱,你只是將愛停在了最初的源點,在一朵花兒最美的時候,選擇了與另一朵生死相依,一同零落成泥……

而此時,我亦相信,我的太奶奶就站在我的身邊,看着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微笑着,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