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猶在散文

我底愛卻並不因此把他鄙視,既然天上的太陽也不免瑕疵。

花落春猶在散文

——樑宗岱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北平的秋天,總是來得特別早。江南還繁花似錦,重巒疊翠,北地卻槐花遍地,黃葉凋零,幾聲哀弱蟬鳴,一陣淅瀝寒雨,把秋意渲染得鋪天蓋地。

沉櫻的心,比秋意更加蕭瑟。結婚只一年,戲劇家丈夫就移情別戀,揮刀斬情絲,撒手的剎那,她覺得人間最痛苦的,莫過於此了。帶着一身情傷,她孤身一人離開上海,飄零到北平。她要避開嘲弄的目光,拒絕哀憐的眼神,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把陌生的城市,當成僻靜的山洞,躲起來,默默地舔舐傷口。

還在少女時代,沉櫻就步入文壇,在復旦大學中文系讀書期間,她的處女作就得到茅盾等人的讚賞。隨後,她陸續發表《喜宴之後》等三部短篇小說集,更讓她一舉成名。沈從文1931年在《論中國現代創作小說》一文中曾提到,“與施蟄存筆致有相似處,明朗細緻,氣派因生活與年齡拘束,無從展開,略顯窄狹,然而能使每一個作品成爲一個完美的好作品,在組織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還有一個女作家沉櫻。”憑藉出衆的才華和名氣,在北平,沉櫻被一所知名中學聘爲國文教師

新學期開學不久,學校邀請北大法文系主任、知名教授樑宗岱來校演講。樑宗岱的才情學識,沉櫻早有耳聞。她特別喜愛樑宗岱翻譯的作品,尤其是里爾克的《嚴重的時刻》,詩情勃然,鏗鏘沉鬱,每每讀起,心有慟然。在復旦唸書時,她就聽老師們講過樑宗岱的軼事:一身英國式西裝短褲,長及膝頭的白襪,他飼養一隻山羊,每天像狗一樣,溫順地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直到他進課堂,才轉身回去,十足的英國紳士派頭讓樑宗岱在北大獨成風景,師生們都稱他爲“中國的拜倫”。無論是才情,還是軼事,都讓她對他的講座,充滿期待。那天,沉櫻早早地趕到學校大禮堂,坐在前排,久疏打扮的她,也收拾了一番,一襲蟹青嗶嘰旗袍,五分寬同色緞邊,外加一件黑絲絨的背心,配一條白紗巾,烏髮如漆,渦媚猶圓,亮麗得像雨後清新的木蘭。很快,她成爲臺上樑宗岱的聚焦點。他興致勃勃,口若懸河,洋洋灑灑,博古論今,侃侃而談。她靜靜地聽着,時而會心一笑,如寒梅初綻。她和他,在彼此的眸子裏看到了互放的星輝。

真才子自風流,樑宗岱是才子中的才子,多情、天真、熱烈,稟賦天才,憎惡平庸。年少時,他就被稱譽爲“南國詩人”。留學歐洲後,他是大文豪羅曼?羅蘭座上賓,深受西方文化影響,性情奔放,不設世俗藩籬,不受傳統桎梏。在愛情上,他更是追求自由真愛,他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之命,他極不滿意,儘管有胡適這樣的名流苦心勸和,他還是在公堂上了斷這段婚姻。

高挑嫵媚、氣質非凡、才華橫溢的沉櫻,讓樑宗岱深深着迷。才子的愛情,來得更加猛烈,率性,不管不顧。剛爲情所傷的沉櫻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逃避,刻意保持距離,千方百計地屏蔽樑宗岱的種種示愛。但真摯的愛情來時,人是擋不住的。何況才子樑宗岱燃起的愛情火花,原本就絢麗多姿,熾手可熱,就算冰塊也會熔化了,磐石也要移動了。慢慢地,沉櫻也感到彼此志趣相投,樑宗岱的淵博知識,翻譯作品時一絲不苟的嚴謹,都讓她十分傾慕。也許,愛情纔是治癒情傷的良藥,交往半年後,沉櫻又中了愛情的蠱。

沉櫻東渡扶桑留學,樑宗岱毅然從北大辭職,追隨她遠赴日本,葉山一所古樸的小木屋,容納了他們的愛情,他們同居了。他和她,一個詩人,一個作家,又都從事翻譯,共同熱愛的文藝天地,讓他們更加合拍。他們一起寫譯了大量詩作,後來以《一切的峯頂》爲名出版合集,用來紀念他們愛情和事業的雙重峯頂。葉山歲月,端然靜好,簡樸溫馨。當時也在日本的巴金在《繁星》中描寫了他倆的生活:“在松林的安靜的生活裏,他們夫婦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緻的小屋裏看到了這一切。”一年後,他們回到天津結婚。抗戰爆發後,他們離開天津,寓居重慶郊外的北溫泉“琴廬”,兩個女兒相繼出世,他們幸福恩愛,其樂融融,那首著名的十四行詩《我們底幸福在夕陽裏紅》,就是樑宗岱對這段美好生活的真實記錄。

很多時候,轟轟烈烈的相愛簡單,平平淡淡的相守艱難。因樑宗岱好酒貪杯,又愛“吹牛”辯論,夫妻倆口角不斷。他們也同尋常人家的夫妻一樣,難逃七年之癢。婚後第七年,樑宗岱回廣西百色處理父親後事,偶然結識了粵劇名伶甘少蘇,特別是她表演的《午夜盜香妃》,深深打動了詩人的心。那段日子,他幾乎一場不缺地捧她的場,每次都“詩情盎然”,觀看後寫詩相贈,“半生道行縱成空,肯惜浮名輕一笑”、“榮辱等閒事,但得心魂相伴。”才子佳人的戲碼,他們不遮不掩地上演,一時間,百色的街頭巷陌,茶餘飯後,都流傳着他們的故事。甘少蘇的前夫更是糾集惡徒毆打樑宗岱,但他仍然我行我素,“任他謠諑起紛紜,不惜爲卿千萬劫”。樑宗岱還籌集3萬元鉅款,爲甘少蘇“贖身”。此時,樑宗岱儘管也有“我與你結了婚,沉櫻就會離開我”的顧慮,可還是很快與甘少蘇登報結婚。

促成一場婚姻,愛情不是唯一的.因素。維持一場婚姻,僅有共同的志趣愛好,也是不夠的。也許男人不僅需要攜手共進的妻子,更需要一個在旁邊爲他鼓掌喝彩、崇拜仰望的女人。甘少蘇僅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姿色平平,人又消瘦,大大的嘴巴,笑起來,嘴角彷彿翹到了耳朵邊。樑宗岱拋棄精神上共唱和的妻子沉櫻,而選擇了“尋常巷陌”甘少蘇。也許,只因爲她是個仰望他如仰望星空的女人吧。多年後,樑宗岱說,他看中了甘少蘇的靈魂。

當時,沉櫻尚有孕在身。聞訊後,她沒有吵鬧,沒有哀求,毅然決然,帶着兩個幼女搬離樑家,獨自在上海生下兒子。後來,她決定帶着子女去臺灣。樑宗岱真的傷到她了。愛多深,痛就有多深,愛有多重,恨就有多重,她不去理會前路有多艱難,只一心想徹底抽身,走得越遠越好,永世不再相見。也許,她能給他唯一的懲罰,就是讓樑宗岱目力不及,讓他牽掛無望,讓他補償不了,讓他永生不得心安。恨意難消,也許只因愛的純度仍高。

樑宗岱得知消息後,匆忙從廣西趕到上海,希望至少阻止子女們去臺灣。沉櫻怎會如他所願,她連見都不願再見他。親情和愛情,他再不能從她身上得到。她果然刺中他情感的軟肋,樑宗岱呆呆地佇立在上海機場,體驗到心被一點點掏空的苦,愛被一寸寸凌遲的痛。

她帶着子女決然離去,他們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在臺灣,迫於生計,沉櫻承接樑宗岱的衣鉢,翻譯了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沒想到,她翻譯的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格外紅火,在臺灣一年內竟印行了十次。她還重新刊印了見證葉山歲月的《一切的峯頂》,對沉櫻而言,它就像一朵愛情的梅花烙,精緻卻憂傷,美麗卻哀痛。在她心靈深處,那難以言述又難以忘懷的愛情,像糾結的蜘蛛網,歲月越深,網絲越密,越粘連難除。在臺灣鬥煥坪,她教書、翻譯,仍一直以“樑太太”自居,署名仍寫“樑陳瑛”(沉櫻本名陳瑛)。樑宗岱的印跡,在她的心裏,在她的生命裏,沒有抹去,也不能磨滅。花落春尤在,愛情亦然。

斷絕音訊三十年後,女兒回國尋父。當女兒帶來樑宗岱的東西,沉櫻幾乎迫不及待地趕去翻看。故物歷歷,連同女兒對父親情形的描述,沉櫻積鬱幾十年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如深埋地底的熔岩,噴薄而出,汩汩流動:“宗岱:前兩天思清(她們的二女兒)找出你交她的資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見那些發黃的幾十年前的舊物。時光的留痕那麼明顯,真使人悚然一驚。現在盛年早已過去,實在不應再繼以老年的頑固。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爲故人的。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係上,我們是怨耦,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字裏行間盡是情意。與樑宗岱共同生活的甘少蘇讀到這“怨耦”二字,亦竟自流起淚來。此時。他們已是雙鬢斑白的耄耋老人。沉櫻籌劃着將樑宗岱的書稿出版,甚至他寫給情敵甘少蘇詞集《蘆笛風》,她也幫助出版,那種對他文字的寶愛真是無以復加。沉櫻晚年多病,樑宗岱親手精心製作各種膏藥,託人帶給沉櫻,希望能對她的病有所幫助。

1982年4月,沉櫻回國了,與十多位文藝界老友會面敘舊,相談甚歡。此時,樑宗岱病重臥牀,希望能見沉櫻最後一面。沉櫻卻猶豫了,最後,她決定還是信守諾言:永生不再相見。她是寫小說的,知道悲劇的收梢,更有感染力。她並不“薄涼”,因爲有愛,所以狹隘。沉櫻說,彼此老朽相對,不如只留青春愛戀,讓彼此帶着美好的記憶離去。

愛情沒有對錯,非關黑白。誠如張愛玲所言:製造更多遺憾的,卻偏偏是愛情。陰晴圓缺,在生命裏,在愛情中不斷重演。換一個人,都不會天色常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