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往事的散文

盛夏,熾熱的太陽將大地燒烤得炎熱無比。知了在駐地宿舍前的樹上叫着,聲音高亢且單調,就像是催眠曲,將一陣陣睏意向人們襲來。

如煙往事的散文

奶奶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手裏拿着一件待縫補的小衣服,頭卻一直朝下垂着,終於抗不住睏倦,沉沉地睡去了。

屋裏傳出了掛鐘清脆的報時聲:“鐺,鐺,鐺……”有熱風穿堂而過,將窗簾吹得高高的……

寬大的廚房裏,一把鮮嫩的藤藤菜正浸在盆清水中,翠綠的顏色是那麼的誘人。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悄悄走了進來,他的手裏拿着一個缺了邊的瓷杯,徑直地來到放着藤藤菜的盆前,伸出小手,將菜尖掐下了十來個,放在了杯子裏,又小心地從開水瓶中倒出了些熱水在杯子裏,眼看着那些菜尖就縮下去了,如同在鍋裏綽了水一般。小男孩兒將杯中發黑的水倒掉,也不再清洗,往杯子里加了些醬油,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雙筷子,把菜塞進了嘴裏,綠色汁水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這是五十多年前普通的一天,那個偷藤藤菜嫩尖吃的小男孩兒就是我。饞,只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還是餓。中午吃下的稀飯,早就消化殆盡,十來根藤藤菜的嫩尖下肚,空虛的胃就充實了不少,一種滿足感溢上了心頭。

那個時候,我的父親還沒有從部隊轉業,母親和兩個姐姐跟着他住在城裏的軍營裏,而奶奶則帶着幼小的我在部隊的一處警犬訓練基地生活,父母和姐姐只在星期六的晚上,纔會有空回到這裏,與我和奶奶一起渡過一天溫馨的時光。

童年的記憶是碎片型的,並沒有多少連貫的情節。唯獨這個片斷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藤藤菜又叫甕菜、空心菜,鋼管菜,是夏季裏最常見、最大衆化的蔬菜之一。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它有那麼多的稱謂,更不知道“蕹菜”纔是它的學名。但有一點卻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它是我在幼年時,唯一就能夠自己做出的美食。醬油拌藤藤菜尖的滋味,至今都迷漫在我的舌尖。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間,我就過了七歲的生日,我們一家也隨着父親的轉業,來到那個叫南充的小城。

物資的供應依然是那麼匱乏,以稀飯爲主的日子經不住時間的煎熬。肚子每天都會在上午十點,下午四點左右唱響空城計,那一陣響過一陣的腸鳴,總是讓我憶起醬油拌藤藤菜的香味。腦海中一遍遍地上演着上述的那個情節。然而,已經成了小學生的我,卻再也沒有這種機會去做醬油拌藤藤菜充飢了。

藤藤菜並沒有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相反,它與我的接觸變得更加緊密起來。每年夏天,它都會如約而來,在長達四、五個月的時間裏,與我和家人的作伴,以鮮嫩多汁的美味,扮靚我的童年。

那個時候,我們住在地區商業局所屬的一個大院裏,大院地處市郊,一出院門就是成片的菜地,那是緊鄰我們宿舍的那個蔬菜隊賴以生存的土地。

大概是集體種植的都是長線的作物,比如白菜,蘿蔔,青菜,芹菜等,藤藤菜並不在集體的種植之列。但勤勞的農民卻會在自己有限的自留地裏,栽植上數壟,一來供自己在夏季食用,二來,也好換點油鹽錢。

大概是地太少的緣故,農人藤藤菜大都是種植在旱地中,而藤藤菜卻是喜水的。每天早晚,都會見到農民們或從水溝、或從井裏擔得水來,灑潑在菜地中,以滿足藤藤菜生長的需要。在人們精心培植下,那些藤藤菜每天都會長高許多。於是,每天的一早一晚就會見到農民擔着鮮嫩的藤藤菜,到大院裏叫賣的情景。每當這時,宿舍裏的人都會大方地拿出零錢來,買上一斤或兩斤,或馬上淘洗下鍋,或放在陰涼之處,以備隨時食用。

我們家卻很少買附近農民叫賣的藤藤菜。其主要原因,是因爲擔到家門口賣的菜會比在集市中賣的每斤要貴上一分到兩分錢。

跟母親到過市裏的集市,那個被人稱爲“新市場”的集市裏,藤藤菜便宜又水靈,即便是在最困難的年月裏,母親每次趕場都會要買上幾斤。藤藤菜,成就了我們簡單卻溫馨的生活。

掐下它的嫩梢,用清水淘洗乾淨,與麪條一起下到沸水裏,就能讓平常的麪條完成華麗的轉身,單調的白色中呈現出了一些翠綠,不用太多的調味品,就會能激發出旺盛的食慾。

把藤藤菜的莖用手掐開,撕成兩半,再截成差不多的長短,每一個片斷上,都帶着一到兩片葉子,淘洗數次後稍微瀝下水,就可以下鍋爆炒了。火要大,油要多,味要足,滿足這三個條件,爆炒藤藤菜就非常的可口。

火大是沒有問題的,把和了黃泥水的散煤加上,風箱拉得快一些,那火就能燎出竈門來;油多是辦不到的,那時的供應有限,不可能用多少油來炒菜;味大,就可以加上點辣椒和大蒜,放一些豆瓣醬也是不錯的選擇。如果家裏有味精那就更好了,在起鍋前撒上,再翻炒幾下即可。當一盤冒着熱氣的爆炒藤菜擺上桌子時,清香的滋味會讓人垂涎三尺,普通的美食能吃出大餐的味道。

然而,讓我更加鍾情的卻是藤藤菜的另一種吃法,那就是用它較老的莖幹,切成細小的段來箜乾飯。

箜乾飯,是米飯中的一種。將米中的雜質挑出,淘洗乾淨,在鍋裏煮開,等半熟時就把它撈出來,就能進行下一步的工作了。而那些米湯也不會浪費,它會被小心地放在一旁,供人飲用。夏日裏,從外面回到家,喝上一碗清涼的米湯那滋味別提有多舒坦了。

與其他的蔬菜一樣,藤藤菜也有老的部分,且掐下的莖幹越長,老的就越多。即使是在那個時候,條件較好的人家,也會將老莖幹丟棄的。但我們家卻不是這樣。把老莖上的鬚根細心除去,淘洗乾淨,切成黃豆粒般大小,對這種細短的管狀物品,我們小孩子給它起了個帶着詩意的名字:“藤藤菜管管”。這種“藤藤菜管管”就成了箜乾飯的原料。

烹製時,在鍋底加油少許,如炒菜般炒過,加上一些鹽,續上適量的水,把準備好半熟米飯鋪在上面,讓竈中的火不緊不慢的燒着,在蒸氣的作用下,菜和飯都會在同一時間箜熟。把飯菜和勻,盛進碗裏,每人就能分到比平時多一半的量,這多出的部分,就是藤藤菜的老莖。由於那些莖幹已經切得很碎了,吃在嘴裏並感覺不出老來,只覺得筋道好吃。一小碗隔年的泡青菜,用不着炒,從罈子裏撈出,用手撕成小段,就成了下飯菜。吃了後再喝一碗涼熱適度的米湯,別提有多麼美了。

每當家裏吃“藤藤菜管管”箜乾飯時,就成了我的節日。因爲吃了它,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保持滿腹感,不會覺得飢餓。

由於常常做“藤藤菜管管”箜乾飯,家裏還鬧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來。那時的我剛滿十歲,已經學會做飯了。

星期六,平時在單位和學校住宿的父親和兩個姐姐照例要回家吃晚飯的,家裏除了燉了一大鍋用最廉價的骨頭熬的湯外,還炒了一大盤豆芽,做了一個家常豆腐,主食就是“藤藤菜管管”箜乾飯。

將半熟的米飯鋪在“藤藤菜管管”上,那鍋裏就呈現出了一個白色的飯堆,就像是一個小山丘似的,那麼令人眼饞。

而我,就像是大飯店裏經驗豐富的'大廚,站在竈邊操作着,這個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是這麼的富有。幾個從我們房前經過的做小買賣的人被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在我們那個露天的竈臺前不遠處停下,觀摩了起來,不光看,還議論,眼裏露出了別樣的光來。

“天,不知這家人是什麼來頭,居然一下煮這麼大一鍋白米飯!”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小聲地說了一句。

“就是,這些城裏人也太會享受了!”

“肯定不是貧下中農……”

“……”

正在忙着將飯撥平整的我被驚動了,轉過身去,驚訝地看這幾個不速之客,不知他們要幹什麼,心裏跳得“怦怦”的。

正要問一句,卻聽住在我們對面的蔣阿姨說:“我說你們也是少見多怪,你們只看到人家鍋面上的白米飯,怎樣不問一下那白米飯下面是什麼呢?告訴你們,那下面是一鍋菜,一鍋的‘藤藤菜管管’。說出來你們都不信,那些‘藤藤菜管管’,有不少還是這個細娃兒從人家丟在他家沼水鉢前的老菜上理出來的呢……”

蔣阿姨邊說邊來到我家的竈前,對我說道:“我看你這飯也差不多了,就翻給他們看一下,免得他們覺得城裏人過得硬是那麼舒服……”

我點了點頭,將鍋鏟沿着鍋的邊沿插入,小心地將下面的菜翻了上來,只這一下,就讓人看明白了,那堆成了小山的白米飯只是個假相,下面的“藤藤菜管管”遠比飯多。

人們如釋重負,嘴裏發出一陣“嘖嘖”聲,感嘆着離開了。都走好遠了,都還有聲音傳來:“……天,這種菜,在我們農村那都是丟在田邊上的……”

“再就是拿來餵豬……”

是的,那些藤藤菜有不少都是從別人丟棄在我家竈旁沼水鉢邊的菜裏挑選出來的,還有一些是奶奶從人們扔在垃圾堆旁的殘菜裏尋回來的。這沒有什麼丟人的,與餓肚子相比,這些都算不了什麼。

那天晚上吃飯時,一家人聽了我的講述,都笑了起來,但看得出,父母的笑中帶着些許的酸澀。

時間太過清瘦,總是握它不住,從指縫中悄然溜走。不經意間,已經過去五十多個春秋了。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昔日的孩童已經變成了白髮的老者。然而,夏季依然炎熱,知了仍在歌唱。

那些伴隨着我渡過了童年的藤藤菜每年都會如期而至,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對這帶着童年記憶的藤藤菜,我會格外的喜歡,整個夏季都會讓它出現在家中的的餐桌。煮麪,吃得出歲月的悠長,爆炒,品得出歲月的艱辛,煮湯,喝得出蒼蒼的古韻……

但我更願將那些老一些的莖幹切成小粒,箜出一鍋乾飯來,就着那用陳年泡菜煮出的湯,吃出一種滿足,吃出一種童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