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的後花園散文

從平潭島向南出發,木船在臺灣海峽的青波碧浪中顛簸了一個多小時,遠方模糊的島影漸漸地清晰起來,宛如一條蒼龍橫臥在萬頃波濤之中,這就是南海島。在一千二百萬分之一的中國地圖上,它僅僅是一個渺若微塵的小點點。

海神的後花園散文

我們一行棄舟登岸,正是中午,時序雖已仲秋,陽光依然灼人。島的北部是一個袖珍小鎮,依山傍海,一式石砌小樓,座基特別高,色調青灰,線條分明,彷彿一座座古城堡。街面非常清幽寧靜,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喧囂的市聲,沒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廣告燈箱,也沒有灰濛濛的煙霧和塵土。天空蔚藍而明淨,輕輕地吹過大海健康清新的氣息。男人們赤膊露出紫銅色的肌腱;女人戴着寬大的斗笠,裹着湖藍或翠綠頭巾,把脖頸遮得嚴嚴實實,跟惠安女的裝束差不多。廊下幾個忙碌的老太太,身着水綠色綢衫綢褲,腦後盤着鳥巢似的扁髻,髻上繫着紅絲繩,時光似乎迴流了幾個世紀:幾百年前的明代,還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或許更爲古遠的年代?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王維《桃源行》)。古老與現代在這裏不期而遇。島中部是一大片蔥鬱的木麻黃林,木麻黃高大挺拔,根深葉茂,像一堵綠色長牆擋住了來自大海的風暴。“紅豆生南國”的相思樹參差錯落於房前屋後、路旁崖邊,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樹:幹如樹,葉如竹,果實是藏在莢裏的一個個小紅豆豆。王維詩云“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隨手在路邊採了幾個豆莢搓了,寶貝似的裝進衣袋裏,回去寄給遠方的親人,一定是浪漫而溫馨的。穿過彎彎曲曲舒鬆柔軟的林間小徑,一條狹長而灰白的地帶便呈現在眼前,如果說小島像個拳頭,這裏就象拳頭上豎起的一根大拇指。海面上,波光耀金;石岸邊,濤聲低鳴。一排排白浪緩緩地涌上沙灘,不知名的海鳥在白浪間上下翻飛,發出怪怪的叫聲,這是它們的家園,也是它們的天堂。島的最南端有兩座小山,一東一西,中間被一泓海水隔開,就像兩隻剛從水中爬上來曬太陽的大白龜。

海灘上的沙粒很粗糲,不是先前林中的那種細柔的黃沙,而是一顆顆灰白的花崗岩小圓珠。光腳踩上去,咯嚓咯嚓的`響,但並不傷腳。海水清冽,一塵不染,水底沙石,歷歷可見。近岸的礁石在海水中忽隱忽現,活像一條條出沒無常的鱷魚。沙灘上不僅有許多奇異的貝殼和小海螺,運氣好一點,還能撿到幾枝灰白的小珊瑚。不知何時,海水把兩條調皮的小石斑魚送到了岸邊的石槽裏回不去,它們毫不在乎地在槽中悠閒地遊弋,歪着腦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們,就像兩個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它們的父母一定在大海里等得着急了吧。直到有人伸手去親近它們,它們才敏捷地躲閃一旁,有些惱怒地瞪你一眼,似乎在嗔怪這羣不速之客的無禮。離開水邊往上走,陽光把沙灘烤得炙熱,沙上零星地點綴着一些銅錢般的綠斑。起初我以爲是浪花拋來的浮萍,但那“浮萍”鮮潤得叫人疑心。用手輕輕一拈,竟然沒拈起來,撥開滾燙的沙子,一條玉線似的又細又白的根深深地扎進沙岩裏。在這幾乎能把雞蛋烤熟的熱沙中,居然生長着這看似柔弱的無名海草!

不知不覺,已來到了西邊的那座小山的腳下,山石灰白而圓潤,沒有一點棱角,就像一堆大大小小的鴨蛋,被海浪從水底拋上來,隨意地堆放着。光着腳丫往上爬,一點也不滑溜,比塑膠跑道還舒適。半山腰有一塊巨石酷似人的腦袋,足有五層樓那麼高;令人驚歎的是,巨石與山坡的接觸點竟然只有一張餐桌那麼大,彷彿隨時都會從坡上滾下去。造化之功,叫人匪夷所思。遙望東邊的小山,半山坡也有這樣的一塊大石頭,兩石隔水相望,頗具“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之意趣,據說當地人稱之爲“夫妻石”。巨石下潔淨而光滑,正是休息的好地方。山爲牀,天爲被,眯上眼,任憑清涼的海風從身上掠過,聽着耳畔海浪與岩石細語,真叫人飄飄欲仙。

過足了神仙癮,一口氣登上山頂,山海秀色,盡收眼底。此時才驚訝地發現,半島的東南角一大塊灰白的花崗岩,就像一個仰臥在海面上的裸體巨人。“巨人”身長約三四百米,頭枕沙灘,足伸大海,下身斜翹起一根柱狀風化岩石,酷似男性特徵。當地漁民把它當着生殖之神來崇拜,據說,周圍島上的漁婦如果不育,只要點上一柱香,用手輕輕地撫摸石柱,就能生個大胖小子。腳下的海水中聳立着一塊半圓形大石,上刻四個硃紅大字——“神遊千古”。字雖蒼勁有力,但在這裏我感覺並不和諧,自然不應該是人類隨意塗抹的草稿紙。

白沙、圓石、浪蝕的海岸、水磨的山,又令人彷彿置身於空曠的大漠。除了我們幾個,沒有別的遊人;除了風聲,沒有別的聲音:寂靜得令人彷彿置身於莊嚴肅穆的宗教的殿堂。

對面的小山好似一朵浮在水上的大蘑菇,遺憾的是,潮漸漲,浪漸高,我們無緣去親近它。朝東望去,波濤萬頃,水天一色;一個個精靈似的黑點在遠處的海面上緩緩遊動,那是往來的商船,臺灣海峽真是一條繁忙的黃金水道。遙望東南,一帶遠山隱隱約約地漂浮在海面上,據說,那就是基隆山了。當年,那位蒼髯白髮的于右任老人就在那兒老淚縱橫地高唱他的哀歌的嗎?“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王粲《登樓賦》)先生早已作古,有生之年未能回到夢魂縈繞的故鄉,是多麼令人痛心遺憾啊。遙想當年登高作賦的情景,又不禁令人肝腸寸斷。

2017年12月14日,另一位早年飛過海峽的遊子駕鶴西去。他留下的《鄉愁》將成爲海內外炎黃子孫永遠的精神珍寶。那天晚上,從不寫詩的我,在鍵盤上敲出了下面的幾句,詩雖笨拙,崇敬之情毋庸置疑。

每朵蓮花都像你

聽不完的冷雨

寫不盡的鄉愁

吟醉了滔滔一江水

昨夜的月光一片銀白

每朵蓮花都像你

浪跡天涯的少年

把你舟子的悲歌

唱到天國的夜市

昨夜的月光一片銀白

每朵蓮花都像你

汨羅江頭秋風嫋嫋

長安市上詩酒飄香

窗外的誰叫醒了你的靈魂

昨夜的月光一片銀白

每朵蓮花都像你

燕子飛去了

朱雀橋邊草迷離

古鐘敲醒了清涼山的風

昨夜的月光一片銀白

每朵蓮花都像你

海島的天氣像孩子的臉,剛纔還驕陽似火,這會不知從哪兒飄來幾片雲,就下起雨來。那雨邁開修長的玉腿,瀟瀟灑灑地從大海走來,在空中扭出優美動人的曲線,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天很快又晴好起來。在這兒,不管是晴時雨,都使人意興盎然。

夕陽西下,船老大早已將船泊在小山下,一聲吆喝:“開船了!”一羣白色的海鳥從礁岩上驚飛起來,消失在海天之間。我們戀戀不捨的上了船,船離了岸,小島的影子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