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碼頭散文

學校每天早晨都有集會。每次期末的晨會,最後一個環節是告別即將離開學校的老師們。

沉默的碼頭散文

告別是我從小最怕的事情之一,不知道爲什麼,心裏總有一種很悲觀的感覺,似乎說了再見便是永遠擦肩而過了。去年聖誕前的告別晨會上,幾個滿頭白髮的老師微笑着走上臺,跟我們揮揮手,像是每次課堂結束時那樣。有幾個老師其實並未成家。在這所小學校安靜地教書幾十年,揮別了我們,也便是揮別了一生的摯愛。她們放着《音樂之聲——good bye》裏的喜感插曲,跳着舞,眼角有淚。

今年離開的是我的美術老師。

美術老師er有一頭藝術家氣質的銀髮。是短髮,不及肩,配上她“細若遊絲”的眼神,第一面確會給人一種凶神惡煞的感覺。媽媽斷定,這個老師是比較“嚴”的。

老媽看人一向準如巫婆,我便去了半魂。“中國孩子美術沒有英國孩子好。”我寧願碰上一個上課不許學生眨眼睛的數學老師,也不願朝夕相伴一個有斜視習慣的藝術家。

可預言家這次徹頭徹尾地輸了。

Ms Packer,全校聞名,因爲輕如軟棉的聲音,和那永遠輕輕上揚的嘴角。記得第一次美術作業是給今年的創作主題“secret”做一張大綱,英國孩子訓練有素地刷刷兩下便完成了。我那隻初中兩年基本沒碰過畫筆的手,被MsPacker佈滿皺紋的手緊緊握着,一筆一劃,在玻璃板刻出了一個“secret”。

她對我微笑,額間冒汗,我則後背淋漓。

英國的學校,沒有副科的概念,所有美術,音樂,戲劇,一旦選擇了,便是和英語,拉丁,自然科學一樣的重要性。其實很多英國孩子會花工夫於前者,因爲美術拿“a星“的難度,等同於“手可摘星辰”。我推開美術樓的玻璃門,眼簾便被漫天的畫作鋪滿,那些天馬行空,才華橫溢,把一個初來乍到的中國女孩震撼得支離破碎。一個金色獅臉面具掛在半隔的白牆上,MsPacker從白牆後走出,淺淺地笑了:“你是第一個到的哦。你是最棒的學生。”

——MsPacker總是表揚我。所有英國老師,一開口都是天花亂墜的鼓勵。在英國呆久了,我倒喜歡有人罵我幾句,讓我好找個藉口哭個痛快,可就沒有人願意接下這個活兒。

至於天生不具備罵人能力的Ms Packer,某一天得知有幾個英國女孩第三次丟掉SKetch book,她微微把眉毛一聳,傷感地安慰道:“親愛的,你一定會找到的,別急。”

我一直在想,和MsPacker告別,怎麼樣最合適呢?

告別是我從小最怕的事情之一。

第一個學期的地理老師,在上第一堂課的時候,便告訴我們三個月後她就要移居法國。女孩兒們當場表示小心臟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央求這個超級面善的女老師留下來,至少留兩年。彼時,那個叫“Suzie”的中國女孩初來乍到,懵懵懂懂,的確,沒有更多的精力用來傷感說再見了。這個老師,我畢竟不認得。

老師叫。是兩個幼兒園孩子的母親,任教已有十餘年,雖尚年輕,眼角卻泛起了魚尾紋,可能是因爲笑得多。學姐偷偷告訴我,她絕對不算全校地理教得最好的老師,卻可以算是最溫柔的老師,有空,或者有麻煩了,你就纏着她。

第一節地理課下課,我拉住,告訴她,自己其實一個詞兒都沒聽懂。老師輕輕摟住我:“親愛的,我們不急慢慢來,好嗎?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知道已經有很多人跟你講不要急。但如果我給你一個承諾,你在三個月後,我離開的時候,一定,一定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你願意相信我嗎?”

從來守信,這次也是。

她離開的時候,是聖誕樹被燈火點亮的十二月,冬陽很暖。head of school宣佈離開老師的名單時,是最後一個上臺的,一個十一年級的女孩送上一大束花和一盒禮物,老師接的時候,也就順便把女孩緊緊地摟進了懷裏。我坐在二樓,身子不住地前探,偷笑着看到一臉緊張地講告別詞:她的講稿在吃早飯的時候不小心丟在餐盆裏了,現在只能脫稿。哈哈,那時她的英語,確實似乎還沒我好。

留給我的告別,只是一句驚歎:“Suzie,今天那個上臺領獎的.,是你麼?”

和草坪遠處一個大大的飛吻。

然而Ms Packer上臺作告別演講的時候,還是非常幸運的。沒有把稿子落在餐盤裏。

“親愛的孩子們……”

可是,她一張嘴,便淚眼朦朧。

”或許有一天,等你們到了我的年紀,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反射我們曾經的點滴,那些回憶,那些青蔥,那些懵懂。當我開始回憶起教學生涯初那個自己,開始思考:爲什麼我選擇了這樣的人生?其實你們,就是我全部的答案。”

給Ms Packer送花和禮物的是一個L6學美術的學生,還有我們的宿舍長——MsPacker也是我們宿舍每週二的督管員。MsPacker抱着她們,久久不肯鬆手,彷彿告別自己的孩子。

我六七歲的時候曾經讀過一個童話,大概講的是一個小女孩兒,喜歡大海,喜歡海邊一個紅木質的碼頭。有一年春天,她得和爸爸媽媽搬到草原上去住。離開的前一個黃昏,女孩走到海邊,想和大海說告別,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夕陽西下,餘暉的紅光下,只有女孩,大海。紅木的碼頭沉默着。

去年春天,離開曾經學校的小夥伴。我沒有告別——告別是我從小最怕的事之一。只能安慰自己,其實我們並沒有遠離,一覺醒來,身邊嘰嘰喳喳煩個不停的還會是那些熟悉的身影。

來到聖斯威辛,如此大招旗鼓的晨會,是否無法再逃避告別?可是最後一堂美術課,閨蜜特意爲Ms Packer做了一個甜美的起司蛋糕,同學們都放下畫筆嘻嘻哈哈地聚過來,爲了每個人都咬上幾口。閨蜜早已開始思念,卻在真的見到MsPacker的時候,也不過輕描淡寫的一縷微笑。我以爲Ms Packer一定會再對我們說些什麼,可她也只是笑着,沉默直至下課鈴響。

可能告別是每一個人都從小害怕的事。MsPacker,Mrs。Gill,閨蜜,我曾經那些可愛的同學們,我自己。

我們都有一個沉默的碼頭。

第二天,問她:“Ms Packer,退休以後,您要去哪裏?”

她輕輕地抱了我:“園藝,藝術。哪兒都是我的花園。”

過了半晌,又加道:“我會回來看你們,等着我。”

人到晚年,大概也就看淡“萬里層雲,千山暮雪”了。離別都是小事,又哪裏在乎“隻影向誰去”,夜深,便是月圓。

沉默的碼頭,請讓我無聲道聲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