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短篇散文節選

1、餘秋雨經典散文節選

某日,母親從北方來信:寒潮來了,注意保暖禦寒。入夜,便加了一牀被子。果然,夜半有呼風嘯雨緊叩窗櫺。我從酣夢裏驚醒,聽到那冷雨滴落空階如原始的打擊樂。於是無眠,想起家信。想起母親說起的家譜,想起外祖父風雨如晦的際遇。外祖父是地方上知名的教育家,一生兩袖清風獻給桑梓教育事業,放棄了幾次外聘高就的機會。然而,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裏,他不願屈從於非人的折磨,在一個冷雨的冬夜,飲恨自盡。我無緣見到他老人家,只是從小舅家讀到一張黑色鏡框裏肅然的面容。我不敢說畫師的技藝有多高,只是堅信那雙眼睛是傳了神的。每次站到它跟前,總有一種情思嬗傳於我,冥冥之中,與我的心靈默默碰撞。

浮想聯翩,伴以風雨大作,了無睡意,就獨自披衣臨窗。夜如墨染,頃刻間我也融入這濃稠的夜色中了。驚奇地發現,天邊竟有幾顆寒星眨巴着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錯覺,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風,粗暴狂虐的北風。這時,最讓我“心有慼慼”的便是不遠處的那株梧桐了。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輪廓,承受着一份天邊的蒼涼。陣風過處,是葉葉枝枝互相簇擁顫起的呼號,時而像俄羅斯民謠,時而像若有若無的詩歌。不知怎的,外祖父的遺像又驀然浮上眼簾,似與這株沉默的梧桐有種無法言喻的契合。不求巨臂擎天的聞達,但也有蔭庇一方的坦蕩。

次日醒來,紅日滿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樹黃葉。推開窗櫺,讀到的樹,竟是一個顯山露水的甲骨文字;沒有昨日那遮天蔽日的葉子,剩下的是虯樹挺幹。我的心像是被誰擱上了一塊沉重的冰,無法再幻作一隻鳥,向那棵樹飛去了。這一夜的風呵,就凋零了滿樹的生命!而風又奈你何,墜落的終要墜落,無須挽留,你還有一身傲骨與春天之前的整個冬季抗爭!

於是,我讀懂了梧桐的寂寞,不是慨嘆韶華流逝的漠然,不是哀怨人潮人海中的孤寂,而是一種禪意,一種寧靜和虛空的玄奧,服從自然又抗衡自然,洞悉自然又糊塗自然,任風雕雨蝕,四季輪迴,日月如晦,花開花落,好一種從容淡泊的大度!不禁又感慨起外祖父的英年早逝,悲哀起他屈從天命的無奈、悲哀起那個年代裏的人們。

又是一陣熟悉的樹葉婆娑的沙沙聲響,親切地叩擊着耳鼓。俯目望去,一個紅衣女孩雀躍在那黃葉覆蓋的小徑,那模樣似乎每一片葉子都在爲她青春的步履伴奏。此刻,我的窗臺上,撲進一闕蓬鬆的陽光,灑在案前昨夜未曾合上的一卷舊書上。

  ——餘秋雨 《閒讀梧桐》

 

光聽着窗外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便滿心都會貯足了詩。要說美,也沒有什麼美,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渾身溼透。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下,你會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囂一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一的寧定,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注,特別遙遠。

夜雨是行旅的大敵。

倒不是因爲夜間行路艱難,也不是因爲沒有帶着雨鞋和傘。夜雨會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會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遠、孤苦的處境,顧影自憐,構成萬里豪情的羈絆。

不是急流險灘,不是崇山峻嶺,而是夜雨,使無數旅行者頓生反悔,半途而歸。我不知道法顯、玄奘、鄭和、鑑真、徐霞客他們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們最強的意志,是衝出了夜雨的包圍。

如我無用之輩,常常會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鄉村旅店裏,把地圖拿出來細細查看。目光在已經走過的千里之間來回,癡想着其間在夜幕雨帳籠罩下的無數江河和高山。這樣的夜晚,我常常失眠。爲了把這種沒出息的惰怠心緒驅趕,我總會在夜雨中邀幾個不相識的旅人長時間閒談。

但是,真正讓心緒復歸的,完全不是這種談話,而是第二天晴朗的早晨。雨後的清晨,鋪天蓋地奔瀉着一種興奮劑,讓人幾乎把昨夜忘卻;又不能完全忘卻,留下一點影子,陰陰涼涼的,添一份淡淡的惆悵.

不知道歷史學家有沒有查過,有多少烏雲密佈的雨夜,悄悄地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步伐。將軍舒眉了,謀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靜了,俠客止步了,戰鼓停息了,駿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斷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錨了,酒氣消退了,狂歡消解了,呼吸勻停了,心律平緩了。

  ——餘秋雨《夜雨詩意》

2、徐志摩經典散文節選

我又再次見到了那飄散着的一片片落葉。

見到落葉並不稀奇,但是這是在春天,四月的春天!春天見得最多的應是傲然怒放的鮮花和春風得意的楊柳,而不是這像蝴蝶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縈繞的落葉。我看着地上的落葉,有三種不同的顏色:翡翠般綠的,金子般黃的,火一般紅的,真可以說是色彩繁多了。今年似乎與往年不同,春天的落葉特別多,幾乎在每一棵樹旁,都會有一片片落葉靜靜地躺在那兒等着清潔工人來打掃。

有些地方的葉子更多。我家附近的一個公園裏,成堆的落葉鋪散在石路上,沒有什麼人來打掃這裏。一次,我放學來到這裏,踩着已經沒有水分的落葉,發出簌簌的響聲,好像葉子碎了。但細心一點就會發現,這裏的落葉竟一片也沒有碎裂。

落葉有很多種,按季節,可以分爲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葉子;按樹木,可以分爲梨樹葉、桃樹葉、樟樹葉等形態各異的葉子;按顏色,可以分爲紅、綠、黃三種顏色。

誰都知道,落葉是秋的使者,在秋天,會有許許多多的落葉像仙女一樣飄落下來,但在春天,也會有許多落葉的。其實,每一個季節都會有落葉的,包括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四季常青的樟樹也會有落葉。

  ——徐志摩《落葉》

 

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利,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裏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裏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祕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以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裏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花本錢,你得抵拚在揚岈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裏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拚。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爲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花”。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爲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哪裏去了?彷彿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要不爲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裏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問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徐志摩《海灘上種花》

3、村上春樹經典散文節選

過了許久,螢火蟲起飛,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始展翅。像找回失去的時間一般,在蓄水塔邊緣描出一道弧形,稍事停留在風微弱處,一瞬間,穿過欄杆,漂浮於夜色的闇黑,朝東飛去。螢火蟲飛走之後,那光線的軌跡在我的心中長期留存。閉上眼睛,厚密的黑暗之中,微微的光芒宛如無處可去的遊魂,徘徊不已。黑暗中,我幾度嘗試伸出手指,卻什麼也接觸不到。一絲微弱的光芒,永遠停在指尖的稍前端。

  ——村上春樹《螢火蟲》

4、畢淑敏經典散文節選
      在我心靈深處,生長着一棵“謊言三葉草”。當它的沒一片葉子都被我毫不猶豫地摘下來時,我就開始說謊了。

它的第一片葉子是善良。不要以爲所有的謊言都是惡意,善良更容易把我們載到謊言的彼岸。一個當過許多年的醫生,當那些身患絕症的病人殷殷地拉着他的手,眼巴巴的問:“大夫。你說我還能治好嗎?”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能治好。”他甚至不覺得這是一個謊言。它是他和病人心中共同的希望。當事情沒有糟到一塌糊塗時,善良的謊言也是支撐我們前進的動力。

“三葉草”的第二片葉子是此謊言沒有險惡的後果,更像一個詼諧的玩笑或委婉的藉口。比如文學界的朋友聚會是一般人眼中高雅的所在,但我多半是不感興趣的。不過,人家邀請你,是好意,斷然拒絕,不但不禮貌,也是一種驕傲的表現,和我本意相距太遠。這時,我一般都是找一個藉口推脫了。比如我說正在寫東西,或是已經有了約會……

第三片葉子是我爲自己規定———謊言可以爲維護自尊心而說。我們常會做錯事。錯誤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改過來就是了。但因爲錯誤在衆人面前傷了自尊心,就是外傷變成內傷,不是一時半會兒治得好的。我並不是包庇自己的錯誤。我會在沒有人的暗夜,深深檢討自己的缺憾,但我不願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象次品一樣展覽。也許每個人對自尊的感受不同,但大多數人在這個問題上都很敏感。爲了自尊,我們可以說謊;同樣是爲了自尊,我們不可將謊言維持得太久。因爲真正的自尊是建立在不斷完善自己的地基之上的,謊言只不是短暫的煙幕。

  ——畢淑敏《謊言三葉草》

 

我們的生命,端坐於概率壘就的金字塔的頂端。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們還有權利和資格說我不重要嗎?

對於我們的父母,我們永遠是不可重複的孤本。無論他們有多少兒女,我們都是獨特的一個。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們就空留一份慈愛,在風中蛛絲般飄蕩。

假如我生了病,他們的心就會皺縮成石塊,無數次向上蒼祈禱我的康復,甚至願災痛以十倍的烈度降臨於他們自身,以換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經過放大鏡,進入他們的瞳孔,攝入他們心底。

假如我們先他們而去,他們的白髮會從日出垂到日暮,他們的淚水會使太平洋爲之漲潮。面對這無法承載的親情,我們還敢說我不重要嗎?

我們的記憶,同自己的伴侶緊密地纏繞在一處,像兩種混淆於一碟的顏色,已無法分開。你原先是黃,我原先是藍,我們共同的顏色是綠,

綠得生機勃勃,綠得蒼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關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隨着每一陣輕風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齊斬斬折斷的琴絃,每一根都在雨夜長久地自鳴……面對相濡以沫的同道,我們忍心說我不重要嗎?

俯對我們的孩童,我們是至高至尊的惟一。我們是他們最初的宇宙,我們是深不可測的海洋。假如我們隱去,孩子就永失淳厚無雙的血緣之愛,天傾東南,地陷西北,萬劫不復。盤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復原。傷口流血了,沒有母親的手爲他包紮。面臨抉擇,沒有父親的智慧爲他謀略……面對後代,我們有膽量說我不重要嗎?

  ——畢淑敏《我很重要》